田歲禾被鄭氏留了下來。
那位貴夫人和阿郎的大哥一樣都愛說文縐縐的話:“事關舲兒血裔,暫且留下吧。”
田歲禾起初聽不懂,被派過來服侍她的林嬤嬤好心解釋:“夫人是覺得娘子或許懷上了三公子的孩子,不舍得娘子四處奔波呢。”
這般說田歲禾就懂了。
她從前養雞養鴨也這樣,賣掉前總得看看哪只會下蛋。那位貴夫人大抵也是差不多的。
只不過不同的是自己留雞鴨下蛋是想吃蛋,阿郎娘親留她住下是想著或許能抱孫子,怎么說也比留雞鴨吃蛋多了以些人情味兒嘛。
原本田歲禾對生孩子、當娘親這件事一團摸瞎,可眼下阿郎走了,她心里也隱隱期待,要是能懷上阿郎的孩子就好了,這樣她在世上就還有一個血濃于水的親人。
也是一個關于阿郎的念想。
阿郎親爹親娘的富有難以想象,光是給田歲禾暫住的小院就寬敞得讓她咋舌,田歲禾頭回住在這樣的大宅子里,睡覺都仿佛不會了,更別談在這大宅子里逛一逛。
這日田歲禾被鄭氏的人叫去涼亭,鄭氏正疲憊地倚著欄桿,眼神都懶得分給她幾分,也沒讓她坐下,只哀傷地望著遠處:“田氏,再給我說些舲兒的事吧。”
她不喊田歲禾坐,田歲禾也不好意思坐下,木墩似站在一旁。
這幾日面對高傲的鄭氏,田歲禾心情矛盾。她看得出這位貴夫人似乎瞧不起她山里人,也因此低落,這會怕得手都不知往哪兒放,可她也有點不高興。雜草又怎樣呢,回了他們村她也是人人夸的好姑娘。
當然也同情。
這位高傲的夫人是阿郎親娘,她們才失去了共同的親人。
諸多情緒中還是同情居多,田歲禾緩了緩,她低聲說:“阿郎總說他一定還有爹娘等著,再攢了銀子,要帶我一起去尋親人。”
只說了這一句,鄭氏高傲挺直了數日的身板又像被眼淚泡軟了似的,無力地塌下去,她哭道:“我的兒啊,是母親沒能找到你,讓你過了這么久的苦日子,若不是落到那窮鄉僻壤,那樣貧賤的人家……”
田歲禾聽不懂斯文話,但懂了貧賤的意思。她本想看在阿郎面上安慰他的親娘,卻沒想到反過來被鄭夫人往心口扎了一針。
她垂著頭假裝不曾聽到。
鄭氏兀自傷心哭著:“要不是淪落到那樣的人家,你也不至于為了幾個銅板丟了性命……”
田歲禾越聽越難受。
阿郎從一個闊綽公子淪落到山村里,才十七歲就死在了用血汗換銀子的路上,這些時日她每次一想到這些就難過得一直想哭。
但阿郎的苦不是她造成的。
她也過得很苦。
她既不想在一個喪子的婦人傷口上撒鹽,也不想再聽這些傷人的話,轉身噔噔往回走。
鄭氏正又怨又悲,她身邊貼身的陳嬤嬤見田歲禾不行禮就離去一時也心急如焚,著急道:“田氏,夫人還沒說完話呢,快回來!”
吆喝下人般的語氣叫田歲禾再也忍不住,噔噔噔走得更快了。
*
“大公子,前院出事了!田氏不顧長幼尊卑,竟當眾對夫人不敬!”書房中,付叔匆匆入內。
宋持硯如今是大理寺少卿兼僉都御史,他一向勤于政務,此番隨母親來徽州尋人,順道督辦徽商事宜,因而仍有政務纏身。
除開公務,在陪母親等著確認田氏是否有孕的期間,他還需料理三弟歸葬事宜,以及安撫母親。
宋持硯趕到亭中,鄭氏還哭著,陳張兩位嬤嬤圍著在哄。
田歲禾被晾在一旁,消瘦身形如山石邊上的野草。
宋持硯大步走近,還未到身側時田歲禾就察覺身后掠過一陣風,一回頭看到了宋持硯,她是她在認識的第一個宋家人,看到是他過來,她仿佛看到了能主事的長輩。
她朝他投去茫然無措的目光,許是剛哭過,那雙杏眼里團了倔強的淚水,宋持硯不慎撞進去,慢了一個呼吸,他挪開眼。
他朝她點了點頭,但什么也沒說。他的目光實在是很冷淡,仿佛跟其余人一樣在責怪她。可她也沒做錯什么啊,她只是聽不進去轉身走掉,就被那位陳嬤嬤給叫了回來,明明她什么話都沒說,她們就開始指責她“無禮”,“對夫人不敬”。
田歲禾也不想這樣的,可是鄭氏話雖不重,卻精準地傷到了她和她貧苦但善良的阿翁。
她從小都是受氣包,唯獨做不到讓阿翁也被人指責,田歲禾攥緊拳頭,聲音不大但字字清晰:“夫人,你不能怪我阿翁。我阿翁是窮,但能讓阿郎吃飽就不會藏著掖著。從小我有的,阿郎也都有,有時因為阿郎歲數小,我沒有的,他也有。”
“我和阿郎一塊長大,又成了夫妻,他走了我也難過,整晚整晚都睡不著,可您每句話都像在怨我阿翁沒錢,讓阿郎受苦……這些年,我也跟阿郎一樣努力……”
她語無倫次,說到半開始哽咽:“阿郎他真的很好很好,就算曉得親娘是富人,也不會怪阿翁太窮,讓他過得不如在自己家好。”
她越說越膽大。
怪阿翁讓阿郎受苦,怎么不怪自己沒找到孩子?
但肚子間忽然抽痛了一下,田歲禾的理智和膽怯給痛回來了。這句她最終也沒忍心說出口。
這是阿郎的娘親,說得太過總覺得有些太狠心。
鄭氏被她這番話說愣了。
她是書香門第出身,這樣淺顯的道理怎會不懂?平心而論,她該謝他們家當年撿到了舲兒,如果孩子現在還活著的話……哪怕是缺胳膊少腿,她也要千恩萬謝的。
可她的孩子都已經死了。
她好不容易才得了一個孩子,尋了多少年,盼了多少年才有消息,就這樣沒了,她要怎么誠心誠意地感謝他們讓他多活了幾年?
對孩子而言,他是多活了幾年,可對她這個母親來說,卻不曾。
鄭氏拉不下貴婦架子承認自己無理,兀自轉過身,帕子捂著臉哀哀戚戚地又哭了起來。
宋持硯上前一步,恭謹道:“母親,兒知您是喪子悲痛才如此,對田氏并無惡意。可三弟已逝,如今宋家能為他做的,只有照料好他生前牽掛之人,兒三弟掛念之人,除去您,便是相依為命的田氏。”
鄭氏哭聲慢了些,宋持硯繼續勸:“耄耋老者明知必有一死,仍珍重度日,無外乎想再多體驗人間百味。或許于三弟而言,過去數年雖困苦,但亦比年幼時早早殞命、人間都未能看過要好。”
其實他還隱下了一句話。
您究竟是心疼孩子沒了性命,還是心疼自己沒了孩子?
然而世間不只有對錯,還有孝悌,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即便沒錯,也不應此時說出。
長子的寬慰不無道理,鄭氏抹了把淚。她竭力寬慰自己,對孩子而言,多活幾年也比死在幼時好。慢慢地,她止了哭泣:“是我悲痛過度,口不擇言了,我們宋家是該感念田氏一家三口對舲兒的照拂。”
倒不是真覺得她失態時抱怨幾句便是忘恩負義,而是覺得長子冷靜的一番話襯得她這母親像無理取鬧的孩童,屬實不該。
鄭氏又難免唏噓起來。
長子清貴沉穩,在外有口皆碑,但也顯得不近人情。
若換作舲兒那孩子在,他定不會像背策論一樣冷靜相勸,那孩子打小就嘴甜重情義。
叫她怎能不懷念呢?
*
小小的波折總算平息了,鄭氏為了顏面,見面以來第一次對田歲禾和顏悅色:“是我失言了。你既是舲兒房里人,我理應護著你,方才是我失態了,你千萬別放在心上,有需要和幾位嬤嬤說便好。”
伸手不打笑臉人,田歲禾心里雖還是疙疙瘩瘩的,但她不忍心當場落人面子,乖乖地點了頭。
“沒事的。”
此間事了,宋持硯便要回去繼續料理政務,出于禮節經過田歲禾身側他朝她頷首以示安撫。
她竟大張旗鼓地往邊上讓一步,像嫌犯對待官兵,大大鞠了一躬:“您、您好走!”
“……”
宋持硯沉默地回了一禮。
剛轉過身,就在她白色孝服上見到一塊刺眼的紅。他也不想看到,偏偏就是一不留神。
宋持硯難得遲鈍了。
他第一反應竟是田氏受了傷,方要開口,眼尖的林嬤嬤也馬上留意到。她看看夫人,又看看大公子,最后才想起提醒田歲禾。
“田娘子?”
田歲禾以為林嬤嬤喚她是因宋持硯有話要與她說。“您、您有事?”她不解地后退一步再仰起臉看他,這一動,身上咕嚕咕嚕涌出來。
且還是當著宋持硯這張清清冷冷的臉涌了出來。
他還垂眼看她衣擺的血跡!
她的臉唰一下白了。
再唰一下紅了。
她染紅的雙頰讓宋持硯很快察覺是他誤會了,方才他停駐的目光頓時顯得越禮而冒犯。
“抱歉。”
羞赧是本性,田歲禾卻并不覺得看到她月事血跡需要道歉。
面對他這張冰塊臉她總是會緊張,回話時也磕磕絆絆:“沒事的沒事的,你也不是故意看的,就算故意看了幾眼也沒啥的!啊……我不是說你故意看,我說的是就算,不是說你就是故意的,您怎么會故意看呢,我絕對沒那個意思。”
哎呀,怎么越解釋越怪,那位冰塊貴公子的臉色也越冷了。
田歲禾舌頭打了結:“您絕不是故意的,是吧?”
好像這句更不對味。
她要急哭了。
當著鄭氏等人,清冷自持的宋家大公子竟生出百口莫辯之感:“……不必多言,無人誤會。”
她的解釋才最讓人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