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月事了。
兵荒馬亂地拾掇完,田歲禾坐在屋里的菱花窗前發呆。
她沒懷上阿郎的孩子。
田歲禾心情很復雜。既為暫時不用承受當娘親的手忙腳亂而覺得松快,當然也有些失落。
林嬤嬤看她失魂落魄,給她倒了杯熱水:“娘子別擔心,您雖不在宋家家譜上頭,可怎么說也是三公子的枕邊人,您家人救過三公子的命,夫人疼愛三公子,只要您嘴甜一些,夫人會留下您的。”
田歲禾呆呆的,過了好半晌才搖頭:“我也沒想過要留下來,我只是以為能再有一個家人的。”
唉,這話聽得也忒心酸。林嬤嬤問道:“娘子要回到山里嗎?老婆子我雖說沒有在山里待過,但對山里也是曉得幾分的,您守了寡,家里又沒有親戚幫襯,回去恐怕要被同村人欺負啊。再說啊……”
她壓低聲兒:“別看夫人傲,可她也要面子,相比有個山里來的兒媳,更怕人說她忘恩負義。”
如此掏心掏肺,叫田歲禾心里溫暖:“多謝您。”
林嬤嬤看得愛憐得很。這孩子就是實誠,對誰都說謝謝。
“嬤嬤您很像我家鄰居張嬸兒,她是個好人,阿翁走后的這些日子一直都是她和張叔照顧我。”
阿郎死了,她留在他本應留在的家中,會讓她覺得她是在背叛他們相依為命的日子。
她也不屬于這里,更不習慣。田歲禾揪緊裙擺,給自己注入勇氣:“我一個人也可以的。”
她執意要走,林嬤嬤也勸不動,鄭氏亦覺得一見到她就會想起英年早逝的兒子,以及那日的爭執。
她喚來長子:“田氏要回去,她畢竟曾是你三弟房里人,怎么說我們也得好好把她送回去,保她后半生無憂,安你三弟魂靈。”
凡事交給宋持硯總是能放心的,他甚至不必她再多說,應道:“兒會料理好此事,母親無需憂心。”
鄭氏寬慰些許。
這孩子性子雖冷了些,辦事卻是極讓人放心的。
又吩咐道:“你三弟畢竟是我宋家人,死后應入祖墳,供于祠堂,辛苦我兒過后送舲兒回鄉歸葬。”
宋持硯道:“這幾日兒已派兵馬和道士將三弟的棺槨帶出山,送回開封擇日安葬。”
當初只提了一句,還未徹底定下,沒想到他已辦妥。鄭氏更是動容道:“辛苦我兒了。”
只有這時侯她對長子才真切地有了母親的贊許。
但宋持硯早慧,早已過了渴求母親贊許的時候,他沒太多波動,問起鄭氏的打算,鄭氏不想在徽州多待,但宋持硯此行要督辦公務,暫時還不能離開,母子且暫時留下。
他派了隊衛兵送田歲禾回鄉,并派心腹李宣護送,托他助田歲禾在當地安家、置辦田產。
*
輾轉數日,田歲禾又回到山里,她熟悉的小柯村。
回來第二日她就跑去看阿郎,才發現墳塋空了。
他的親人帶走了他。
田歲禾在墳頭坐了一小會,取出阿郎用過的巾子葬到原處。這樣一來她就又有阿郎了。
宋家的人還是挺好的,李宣說他們擔心她一個年輕的寡婦會受人欺負,打算等田歲禾安置下來后再把護衛撤走,村頭的無賴們再橫也怕官爺,見田歲禾家門口守著幾個兵,都知道她家里死去的男人身世不一般,不敢再招惹她。
但李宣說:“此非長久之計,待我們的人撤去后,娘子孤身一人,那些惡棍定會再起歹念。”
李宣隨和愛笑,不像宋持硯和鄭氏那般不好相處,這一路多處得他的照顧,田歲禾和他算挺熟了。
她心里沒底,請李宣出主意,他勸她搬出山住到鎮上。
田歲禾也正有這個念頭,“我和阿郎早就商量好了,打算靠手藝去隔壁鎮子做工,這兩年沒日沒夜地雕木頭也是想多攢一些搬家的銀子。”
李宣適時拿出宋持硯給的銀子和地契:“夫人和大公子一點心意,三公子已入土為安,娘子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請莫推辭。”
田歲禾其實不想拿的,為了自己往后的日子,她只拿了一張房契、一張地契和幾錠銀子,其他的都客氣地推回去了,“這些就夠了。”
李宣笑道:“大公子吩咐我務必都交給娘子,不然就是我辦事不力,娘子不拿完,我就只能私藏了,可這樣心里不踏實啊。”
“可白白拿太多銀子我也不踏實……”田歲禾猶豫半晌,又從拿走了一半,“剩下的就歸你了,這樣我們都還算踏實。”
尋常人不勞而獲只會竊喜,但這位娘子也太實誠,憑白得來的銀子在她眼里竟跟燙手山芋沒差別,他們二人硬是搞出了分贓的錯覺,李宣無奈地看著手里的銀票笑了:“難怪大公子說您老實讓屬下多留意,您這樣正直,往后怕是會受欺負。”
面對這樣誠摯的姑娘,李宣自也憐憫,勸道:“不若娘子去歙縣定居?大公子如今在歙縣督辦公務,定認識不少權貴,哪怕您不好意思麻煩別人,但有個當官的親故震懾旁人也足以安居樂業。”
田歲禾想到宋持硯那不近人情的臉就拘謹,“阿翁說,人總得有一個人的時候。”盡管慌得要死,她還是決定勇敢面對,“我不怕的。”
她在附近也還有對她很好的鄰居張嬸和耿直的張叔呢。
“我可以的。”
田歲禾攥著拳頭給自己鼓氣,卻讓李宣更不放心了。為了把差事辦好,他覺定再多操一點心。
*
張嬸聽說田歲禾決定回來很是高興,“隔壁烏田鎮比我們這熱鬧,我有個外甥在那當郎中,他人正直,你去那里他會幫襯的。”
邊上的李宣悄然留意。
田歲禾沒聽出別的意思,認真盤算:“那邊好找活么?”
張嬸說當然,“我外甥平常給人看病能認識不少人,他肯定能給你找一個合適的活計。”
在鄉下熟人多就是最大的倚仗,張嬸是個好人,她的外甥應當也不會壞。田歲禾本也打算去隔壁鎮子謀生,挑了個日子一道出了山。
張嬸外甥叫孫石,是個郎中,但高大憨厚,活像個殺豬匠。家里還有個死了媳婦的鰥夫大哥孫青,是獸醫,長得俊秀文弱。
兄弟倆瞧著都是頂本分的人,孫石一聽田歲禾是姨媽鄰居,二話不地拍著胸膛道:“田娘子就是自個人了!我對鎮上熟,娘子想在哪找地方,我幫你看看!”
照李宣的閱歷看,這小伙子頗為憨厚。但因為田歲禾實在太老實,他總覺得不論什么人都敢欺負她。
送佛送到西,他決定探一探田歲禾這新鄰居的好壞,讓幾個護衛先藏起來,只留他一個人。
但孫石比他想的還實誠。
田歲禾找宅子,孫石不遺余力地幫東跑西跑,還自掏腰包給牙人添茶水,若這些都是表面功夫,隨后的一件事就真正彰顯其品性。
這日李宣借口不舒服,讓和孫青孫石兄弟兩一塊陪著田歲禾去看宅子,半路街頭突然奔來一匹瘋馬,暗處的李宣還沒來得及出手,孫石擋住了奔來的馬,從馬下救了田歲禾,自個卻因救人傷了條腿。
從頭至尾,孫石都沒有猶豫,可見是真的善良。
李宣放了心,應是他在高門大戶待久了見了太多為利益廝殺的事情,變得不相信人心,這才疑神疑鬼,總覺得田娘子要被人欺負。
田歲禾有了靠譜的親戚,李宣多少可以放心了。
他決定先回去復命,走前穩妥起見,他再次勸田歲禾去歙縣安家。田歲禾還是那句話:“山里是我和阿郎一塊長大的地方,鎮上是我和他向往的地方,我舍不得走。”
李宣不再多勸,待田歲禾徹底安頓,他帶著幾個護衛撤離了。
*
歙縣的宋家別居中。
宋持硯聽著付叔匯報,本就冷淡的眉眼寒意岑岑。
“柳氏?”
“是。那一伙商隊與柳姨娘娘家有些生意往來,尋常在歙縣行商,偏偏一個月前趕去了烏田鎮那一帶,那處鎮子離三公子和田娘子生活的山村頗近,屬實是太可疑。”
柳姨娘是宋持硯父親敬安伯的貴妾,說是貴妾,其實與正妻地位相當。柳姨娘商戶出身,家世不敵正妻鄭氏,可后來鄭氏家境沒落,柳姨娘有個表姐入宮為妃頗得寵愛,宋父由此更寵愛柳姨娘,早年鄭氏尚未誕下長子時,宋父還想打著鄭氏無子的名頭扶柳氏為平妻,只因鄭氏母家有些聲望不敢得罪才作罷,且第二年鄭氏就有了身孕,誕下了長子。
宋持硯早慧聰穎,宋家上下皆寄予厚望,柳姨娘才沒能上位,但在宋家也要風得風。這些年鄭氏與柳姨娘斗得不可開交。
兩個月前宋持硯查到走失的三弟下落,借公務之便秘密來徽州一趟,然而還是遺憾地錯過了。
與柳家有往來的商人在三弟出意外期間去過烏田鎮。
這實在很難不讓人起疑心。
宋持硯容顏清冷,周身卻泛著讓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母親可知曉了此事?”
“夫人還沉浸在三公子亡故的悲痛中,無心管柳氏。”
宋持硯吩咐:“先瞞著。”
付叔覺得也是,夫人怨恨柳氏多年,又素來沉不住性子,哪怕只是一場誤會也必然要鬧個天翻地覆,在沒有確鑿證據的前提下貿然發難,反而是給柳姨娘遞話柄。
畢竟是走丟了多年的孩子,尋了這么多年總算尋到了,卻死于非命,換誰能冷靜呢?
好在有大公子坐鎮。
付叔看了眼窗前那清冷身影。
夫人常說長子穩重但無情,可這伯府里水深火熱,只有堪稱無情的冷靜,才能穩坐高臺。
主子定是要徹查的,付叔請示:“田娘子或許知情,要不要把她請回來,或者派個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