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開毫無用處的情緒,宋持硯如往常一樣處理正事。
過后他照例陪母親用晚膳,入了膳堂半晌,鄭氏都低著頭沒有反應,宋持硯走近,看清母親拿著的是個木雕,他曾在田氏的家中看到過。
“母親。”
“來了啊……”鄭氏眼睛沒舍得從人偶上離開,“田氏留給我的,說是和舲兒長大的模樣很像。”
她迫切地問宋持硯:“舲兒棺槨運回來時,你可看了遺體?那孩子長大后是這樣么?”
說著她捂著臉哭起來:“母親想知道他如今長成了什么模樣,可又怕看了會更難過……看都不敢看。”
宋持硯斂下眼底傷懷,仔細回憶:“和木雕很像。”
“是么,那就好……”鄭氏摩挲著木雕的五官,“田氏的手藝很好,這孩子雖小家子了些,可心地善良。”
田氏在時鄭氏嫌棄她,一看到她就想起兒子走失在外過的那些苦日子,為另一種本該她兒子享受的光鮮生活而遺憾,可田氏一走,有關幼子的痕跡都消失了。
這一個木偶雖像舲兒,可死氣沉沉的,只會讓她更深刻地意識到,她的孩子已經只剩一個木偶。
一時所有的失落的怨念都堆積在胸中,無處可去,只能悉數傾倒在她痛恨的人身上:“這些年柳氏仗著有個在宮里當妃子的表姐在府里大肆作妖!若不是她,我定能抽出更多精力尋找我兒下落。她如今定然很高興,我兒沒了,分家業的人少了一個,她的孩子就能多分到一些……她如今定在拍手叫好!”
想到柳氏春風得意的模樣,鄭氏就恨得坐立難安,身上有千萬只螞蟻在噬咬她!她和柳氏斗了這么多年,一直憋著一股子勁,如今孩子沒了,她其實也沒有什么奔頭了。
可想放棄的時候又不甘心啊。旁人都過得好好的,她的孩子什么也沒有得到,她不甘心。
宋持硯如往常一樣寬慰。
鄭氏直勾勾盯著木偶,忽然似想起來什么事:“硯兒你說,我們把田氏接回來,讓她過繼一個孩子為舲兒延續香火如何?”
母親的話中有著試探。
但宋持硯一心仕途,對伯府產業持可有可無的態度。
若母親能開懷,就算讓田氏借腹生子假充伯府血脈,他亦覺得并不無可,只不過母親提到子嗣,宋持硯耳畔就回蕩她那些不加粉飾的粗俗言辭,以及幾片薄如蟬翼的腸衣。
還有一雙與這兩者截然不同,怯怯,堪稱不諳世事的眸子。
他不禁皺了眉。
長子回去后,鄭氏在屋里踱來踱去,不斷地低喃:“那孩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方才那一皺眉是什么回事,莫非他是不樂意了?想想也是,舲兒不在了,柳氏能分一杯羹,他不照樣也多一份……”
親娘喲!怎么就想到這上頭去了,貼身的陳嬤嬤勸道:“夫人是誤會大公子了,大公子可是您的親生骨肉,和三公子同氣連枝,怎么會如此想呢?再說大公子十六歲就是探花郎,如今雖因黨爭被貶謫,可也只是暫時的,大公子志向遠大,怎么會像柳氏那不成器的孩子,眼中只看得到伯府的產業呢?”
鄭氏有苦說不出,有些事她連陳嬤嬤都不能說:“嬤嬤,您不懂……哎,這孩子跟我不親近。”
陳嬤嬤嘆氣:“哪怕是別人家撿來的孩子,都會對養父母心存眷戀。大公子只是肩上擔子太重,從記事起,就為了壓過柳氏的孩子讓您高興些而沒日沒夜地讀書,事事都要爭做第一,常年這樣把心思放在正事上,難免在別處短缺。”
鄭氏想想覺得也有道理。
她處處好強,不想輸給柳氏,連帶孩子也如此。長子如今極度冷靜的性情,也是她造就的。
這處疑慮淡了,但鄭氏有了新的猶疑:“我過去對他要求太嚴厲了,他不會怪我吧?”
唉,要不是顧念多年主仆之情,陳嬤嬤都想撂挑子走人了。
她好聲勸慰:“夫人這叫什么話呢?慈母多敗兒,大公子從小就心氣高,您嚴加管教對他來說是好處,他只會感激您的栽培。”
是這樣,那孩子最理智也最懂禮數,不會怪她。
鄭氏的心稍得撫慰。
幼子已死,她如今唯一能指望著壓柳氏一頭、保自己后半生安穩無憂的指望就是長子。
無論如何,她都要想辦法加深長子同她這一邊的羈絆。
更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吃虧。
*
春日將至,鎮上的油菜花早早開了,田歲禾很快在孫家倆兄弟的幫襯下在鎮子里落腳。
她過慣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苦日子,勤儉的習慣已刻入骨髓。除去買一方小院花了些銀子,其余時候田歲禾盡量不動宋家給的銀子。
她這手雕刻的手藝實在精妙,沒多久就在鎮上一個造墓碑和木雕玉雕的鋪子里找到活計。
掌柜對她贊不絕口:“田娘子這手藝,不練個十年八年可成不了!祖上就是做行當的么。”
田歲禾正照著帖子刻字:“我阿翁是干這行的,我打小跟著他學雕刻。”得虧當初學了,如今才能有個謀生的活計。
掌柜是個實在的人,聽說她才守了寡,又剛搬來鎮上,熱絡地要給她說媒,都被田歲禾拒絕了。念她一個年輕姑娘不容易,雖才來了幾天,掌柜也預支了半個月的工錢。
田歲禾長這么大頭一次領到工錢,和賣木雕換來錢的感覺還不一樣,省了交出東西的過程,付出的力氣是看不見摸不著的。
她竟有種白撿了錢的感覺。
揣著“白撿”的銅子兒,田歲禾露出了阿郎去后久違的笑意,她滿足地回了家,路過肉鋪時買了二兩五花肉,二斤大筒骨。
五花肉要拿來做鹵肉面犒勞自己的,筒骨則要送去給孫石兄弟倆,上回他為了救她傷了腿,過后她給他送些錢當謝禮,他推說不要,田歲禾不愛欠人情,欠了人情她會受寵若驚,就容易犯傻,易受人欺負。
每次她都想百千倍地還,還清了頭腦會清醒些。
孫家兄弟倆不肯要銀子,她只能時不時送些吃的過去。
回到家,筒骨洗凈泡去血水,扔進砂鍋燉上骨湯。搟上面條,五花肉切成薄薄的肉片,切著肉,田歲禾又想起了阿郎,從前她和阿郎哪有錢買肉,家里養的雞鴨舍不得宰,得留著生蛋或者換銀子。
饞肉的時候她和阿郎就去水里摸魚,用彈弓打鳥。偶爾賣木雕得了錢,也會豪爽地買上二兩肉。
但可舍不得一口氣吃完,二兩肉要分兩頓,還要切成白菜葉那般薄的肉片,會顯得肉多些。
眼睛又酸了。
田歲禾眨了眨眼,逼回在眼眶打轉的淚水,她想著過一陣子要回山里,給阿郎的衣冠冢上一個香。
“娘子在么?”是孫石那弱得風一吹就要倒的鰥夫大哥。
“哎,在!”
田歲禾放下刀去應門。
孫青為難地立在門外:“阿石不知是不是誤吃了我的獸藥,這會人竟昏過去了。我也不會給人看病,得去請一個大夫,我不大放心他,娘子能不能幫我照看下他?”
“好嘞!”
總算有田歲禾可以幫上他們的忙,她連忙擦干手去了隔壁。
孫石果真吃錯了藥,整個人燒得臉紅,迷迷糊糊的。
“水……”
“哦……哦,好!”
田歲禾忙給他倒了杯水,水剛遞到孫石手里,他突然睜開眼,雙眼紅得嚇人,像要吃掉她一樣。
“孫石,你沒事吧?”
田歲禾在他面前晃了晃,孫石忽然抓住她的手往自己的身上貼:“田娘子,我好熱……”
他的脖子好燙,目光也很怪。從前田歲禾和阿郎在一起時,他偶爾清晨醒來回憶就會這樣。
意識到不對勁,她用力掙脫了,同時也清醒了。
是她一心想報恩,忘了最重要的一個事。孫石自己就是郎中,就算是獸藥,但怎么可能輕易吃錯?
他哥哥有問題!
“我……你,你自己看著辦吧!”田歲禾顧不上孫石,匆匆忙忙往外跑,卻發現門被從外面鎖上了。
她心下一沉,而孫石意識已模糊,正朝她走來……
“救命!”
田歲禾高聲喊人,隨后又想起他們家左邊是她,右邊雖有兩戶人家,可一戶出遠門探親了,另一戶則住著個耳朵不好使的老頭。
這一切都是算好的!
田歲禾前所未有的慌亂,她瘋狂拍門朝外喊:“孫青,你在外面是不是?放我出去!”
外面還是沒有人應,孫青的藥應該很猛,孫石已經失去了理智,一瘸一拐朝田歲禾走來,手要伸向她袖擺。田歲禾舉起木凳,“你、你別過來啊,不然我要打你了……”
畢竟是她的救命恩人,藥是他哥哥下的,她不小心弄出人命怎么辦?田歲禾下不了手!
她猶豫的時候,孫石一下扯住她袖擺,刺啦一下,田歲禾因為縫縫補補早已很脆弱的的衣裳被扯下一塊,她又羞又惱,想推開孫石卻推不開,狠心抬起木凳砸過去。
嘭!
她才舉起凳子,門被人用力破開,一個護衛闖了進來,三兩下把狂性大發的孫石按在地上。
“田娘子!”
是李宣的聲音!
田歲禾以為她聽錯了,攏好衣裳往外跑,果然看見李宣匆匆趕來,身后還有個神色冷淡的公子,修長身影格外突出,立在小院里一眼看上去就像菜地中長了一桿子玉竹。
宋、宋持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