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及明瑕,比起天賦,眾人定要先贊嘆他的際遇。
他是山村中降生的,降生那一日天邊盡是妖異紅霞,明國幽都鬼門關大開,群鬼出,就連玄國也被波及。
乾元宗大乘期大能文淵出世,攜神器千魂,鎮(zhèn)壓玄國邊境,屠群鬼,安黎民。第五日,幽都動亂被平定,千魂掃過邊境不遠處明國境地,發(fā)現(xiàn)了躺在廢墟中的三歲孩童。
這孩童,就是明瑕。
文淵帶回了他,給他取了名字,測他骨齡與生辰,發(fā)覺他正好是陽年陽月陽時生人,因此在萬鬼之中留了一條命。
明瑕天賦超群,自握劍那一日便如有神助,短短百年便成為了乾元宗的第二位渡劫尊者,從此垂簾天下事,受眾人尊敬。
仙山一向不插手人間之事,唯他例外,似這種貿(mào)然出現(xiàn)的可怖妖域,求到他的座下,他無有不應的。
可能是天性使然,也可能是因為百年渡劫,所以心性還稍微不足,因此明瑕算的上是全天下屈指可數(shù)的幾位尊者中,最和善的。
似李靈松便是被他一手提拔,以元嬰修為成了仙山醫(yī)修的話事人。
“師兄——”李靈松看著眼前人叫了一句。
她從明瑕胸腔剖出一根肋骨,交給了唐富春幫忙煉制,煉制以后放進了鄭皎皎的心臟處。
如此,見到鄭皎皎面色恢復如初,明瑕才將唐富春的血飲下,閉了閉雙眼。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明瑕一張如玉的面容在黑暗中凝滯,隨著周身迸發(fā)的靈氣,他睜開了雙眼,那些悲傷和迷茫全部已經(jīng)褪去,唯有眉宇間似乎還殘存著一絲依戀。
“尊者。”唐富春緊緊盯著他道。
“嗯。”他平淡地應了。
眾人皆松了一口氣。
明瑕目光掃過眾人,落到地上剛剛還被他擁在懷中的女子身上頓了一下。
唐富春作為提出那個大不違意見的人心中不由得緊了緊,雖然明瑕素來是最和善不過的尊者,而他此舉也是為了明瑕能夠恢復記憶,但這種冒犯之舉,足夠讓明瑕把他的腦袋擰下來十遍。
用渡劫仙人體內的骨頭為妖域中的一抹孤魂續(xù)命,這簡直是……皇帝聽了要駕崩,太后聽了要仙逝。
作為現(xiàn)任監(jiān)天司首領、需要為皇家負責的唐富春,連忙硬著頭皮上前一步道:“雖然仙骨已經(jīng)被煉制,但倘若取出,弟子亦可以將其煉制為尊者的本命神器。”
明瑕雖然是渡劫尊者,但是沒有本命劍。
仙骨雖離身,但仍然會和本體有所感應。
用剝離出體外的仙骨做本命劍,似乎是個不錯的抉擇。
聽了這個提議,慈殤對于唐富春的殺意少了一點。
謝昭也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提議。
先不提鄭皎皎到底是不是妖域殘魂,即便她是,用一區(qū)區(qū)殘魂,換一把仙人本命劍,也是相當劃算的,便是最良善的仙人對此也絕說不出二話。
“不必了。”
明瑕平靜收回自己的視線。
唐富春吃驚抬了抬頭,他雖心中不贊成,但也無可奈何——沒看到旁邊連最暴躁的慈殤都不說話了么。
明瑕衣衫上還沾著半分血跡,束起的發(fā)有些凌亂,伸出手,手中燃起一團明黃色的火焰,唐富春感到胸腔中的金丹在顫動,他整個人不由得后仰。
似乎被妖域察覺,外面的邪祟瘋狂涌動起來,幾乎將謝昭的言靈罩子貼成了黑色。
謝昭伸出手捏了個訣,額頭滲出密密的汗:“夾鐘,艮上,定。”
唐富春感到自己筋脈開始變得疼痛,一股金色靈力從他體內涌出,回歸到原本的主人身體。
他倒退兩步,顫抖著低下頭去。
明瑕將靈力收回體內,手掌翻動,一柄寬約三指的劍出現(xiàn)在他的手中,他抬手,劍氣隨風而動,卷起地上落葉,劈向謝昭結界,尖銳聲音不絕于耳,寬闊劍光將前方一段清理的干干凈凈。
“桃妖金丹在何處?”他問道。
“在我這里。”
慈殤伸出手,將妖丹捧到他面前。
明瑕伸手,妖丹憑空起落,他看了一眼,丟給了謝昭,說:“我去尋妖,你帶著慈殤清理邪祟,靈松,你和唐仙督去救人。”
幾人無有不應:“是。”
唐富春抱起地上鄭皎皎,跟著李靈松去往城中。
明瑕飛上妖域半空,打量著陷入混亂的妖域。魑魅魍魎結丹則為妖,妖可化作妖域將死人的魂魄拘在其中煉化。這些年,能成妖的魑魅魍魎少之又少,幾乎屈指可數(shù)。
此妖域龐大,其妖主又擄去無數(shù)人性命,因此將仙山驚動。
他持劍將幾處被邪祟充滿的地方清理,正待以靈力掃蕩全域,忽然頓住,抬眸向上看去。
無數(shù)天火,從虛空中再度墜落。
正在將域中人放置到一個地點的唐富春站起來,看向天空。
李靈松也看到了天空異響,顰了下眉。
唐富春道:“這天空中的東西,難道就是天石嗎?”
李靈松處理完一個人的傷口,說:“大概一千年前,張角盜取天石,并將三千道法傳入人間,自此魑魅魍魎亂世,人間妖魔現(xiàn)。”
“這妖,看起來對這段經(jīng)歷很熱衷。”
如果不是很熱衷,用來毀域收人的手段不會接連兩次都是這個異像。
唐富春怔忡片刻,眉目因沉思顯得有些凌厲,道:“這妖,難道真的是千年前降生的?”
李靈松:“即便如此,也不是它害人的理由。”
唐富春聞言,收回視線,道:“自然。”
李靈松看了他一眼。
天上落下天火三千,明瑕抬起自己一只手,咒法瞬成,一張金色大網(wǎng)于半空中鋪開,擋住了那要再度落下的天火。
他顰眉觀察著其中異像,片刻,終于追蹤到了那一縷妖氣,頓時持劍而上。
桃夭沒想到,自己都躲在氣息這么雜亂的地方,竟然還是讓明瑕揪了出來。
頓時化作無數(shù)桃花企圖遁逃。
它丟失妖丹半顆,不是明瑕對手,原本是想要毀域逃跑的,誰知道明瑕竟然強硬到連這妖域也不讓它毀去。
這妖域相當于妖丹內部,妖域在此,它跑不了,若是舍了妖域,便要受重生再造的痛苦,有可能便化為一株普通的桃樹了,這讓桃夭怎么甘心?
雖妖域內已過三年,實際上外面不過是彈指一瞬。
明瑕幾番攻擊與阻攔,將桃夭死死困在原地,成了令人宰割的肉。
桃夭咬牙,看著半空中提劍的人,怒吼,吼出的聲音既像男也像女,那張陰柔的面容上浮起褐色樹根:“明瑕!我要是死了,妖域消散,鄭皎皎也會消散在世間!你忍心嗎!”
聽到鄭皎皎的名字,明瑕面色平靜至極,好像當真忘卻了域中一切。
桃夭的手臂在交手中被明瑕一劍砍斷,它痛呼一聲,遁入下面的鳥安城。
明瑕緊隨其后,劍光所到之處,邪祟皆退避三舍。
桃夭似乎在找著什么,很快它發(fā)現(xiàn)了自己要找的人。
昏迷的鄭皎皎。
它朝她猛然跑去,身后劍光銳利。
忽然,從旁邊躍出一人,擋在了桃夭面前,桃夭的手也伸向了鄭皎皎。
劍光未停,直接將人斬開,沖著桃夭而去。
桃夭察覺到身后逼近的劍氣,頓時一側身躲過,但腰間還是被豁開了一個大口子。
它愕然看著明瑕,剛剛被它丟出的,正是幻境中的寧夫人,雖然寧夫人是道幻影,但它篤定倉促之際明瑕是沒辦法分清楚幻影和魂魄的,誰料明瑕竟然停也未停,就朝它斬過來,連帶著也并不顧及鄭皎皎。
明瑕眉目平靜至極,仿佛視眼前所有皆為芻狗。
他畢竟也是久居仙山的仙人。
“夾鐘,乾下,定。”
桃夭停滯的一瞬被謝昭捕捉,慈殤持刀而上,一刀將桃夭從中間劈開。
桃夭倒地,流出的并不是鮮血,而是汩汩的桃花,身體內部盡是冗雜桃根。
慈殤挑了挑眉:“死了?”
謝昭不語,看向似乎要崩塌的天空,他將懷中半顆妖丹拿出,果真見到妖丹之上出現(xiàn)了裂痕,緊接著,那半顆妖丹在他手心中碎裂,亦化作桃花瓣從他修長的手中傾落。
明瑕站在不遠處,忽然提劍斬向謝昭。
謝昭只來得及側了側腦袋,劍光劃過,將他鬢角垂下的發(fā)分做兩半,他愕然回頭看向明瑕,卻見明瑕朝他而來。
他心中冷汗直流,忽然察覺到什么,猛然回頭,看到不遠處的院落,剛剛被明瑕留下劍痕的地面,凹陷之處,生長起無數(shù)桃枝。
“謝昭!趴下!”慈殤厲聲道。
謝昭下意識便趴下。
那生長的桃枝似銳劍朝這邊插了過來,伴隨著不男不女的怒吼:“明瑕!”
明瑕已迎身接住了它的攻擊,他一把抓住一片桃枝,靈力大動,將潛藏在繡坊底下的桃夭生生拔了出來。
面對著眼前的人,桃夭半張臉上終于流露出驚恐的神色,它仍試圖策反明瑕:“你殺了我就永遠不會知道天火的秘密了!”
“明瑕,你已經(jīng)是渡劫期的仙人了,難道不想更近一步嗎?你饒我一命,我會幫你,我會幫你——”
桃夭的話戛然而止,胸前插著的是明瑕明亮的劍。
它呆滯地低頭看了一眼,又抬起頭,蠕動了下唇,似乎想說些什么,最終在眾人的目光下化作飛灰,徹底消散了。
慈殤冷哼一聲,說:“若不是這妖邪貪心,想借邪祟吞噬完域中魂魄再走,險些就讓它跑了。”
謝昭有些脫力,扶住了一旁木欄桿。
慈殤笑他:“你不會被尊者嚇到了吧?”
謝昭抬了抬眼,忍住,沒翻他一個白眼。
明瑕收起劍,面色如常。
看向不遠處奔赴而來的李靈松二人。
李靈松停下腳步,道:“師兄,魂魄都集中在繡坊附近了。”
剛剛桃夭樣這邊跑,亦是打了吞噬魂魄的主意。只要是魑魅魍魎變化來的東西,永遠無法抵擋人類魂魄所散發(fā)出的喜怒哀樂的美味。
像什么吸陽氣之類的小事,甚至不會驚動到監(jiān)天司,但一旦對凡人魂魄打起了主意,就一定會惹上仙山和監(jiān)天司。
明瑕道:“準備度靈。”
“是。”
度靈是將被妖域妖氣浸染過的魂魄清洗,好讓它們干干凈凈地魂歸九天。
幾人紛紛轉身離去,準備各就各位。
明瑕卻腳步一頓,看了一眼被謝昭丟出來做誘餌的人。
那女子可憐兮兮地躺在回廊上,烏黑的鬢發(fā)鋪在身下地上,身上還有著斑斑紅色血跡,一張略帶溫婉的瓜子臉上慘白著,似乎做了什么恐怖的噩夢。
“明……瑕……”
這個名字的主人,使她在昏迷中也難以安下心去。
慢眾人一步的唐富春順著明瑕的視線也看到了鄭皎皎,他眉眼一跳,心知此事不能管,但因為對象是明瑕,唐富春不得不站定,觀望明瑕神態(tài)。
人死,魂魄必離體消散。倘有仙人違背此道,當受刑罰三千,逐出玄國境界。
這是乾元宗定下的鐵律。
魂魄這種東西,當它離開身體的時候,就像一團氣,很少有人能夠擺弄出個所以然。
而有這種能力的仙人們一般感情淡薄,不理會世間俗物,對他人的生死也看得開,基本沒幾個好友或者家人了,所以不會觸犯這條律法。
誰想得到明瑕此次下山竟然有此一難。
若是他非要藏匿這人魂魄……唐富春……唐富春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但明瑕只是望著遲遲未動,導致唐富春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做。
靜立三秒之后,明瑕動了。
他朝著昏迷的女子走了過去,停在她面前,蹲了下去,伸出手,在她鬢角停留了一下,似乎想要幫她擦擦眼角的淚痕,但終究略過,停在了她的額頭。
修長的手指下亮起靈光,女子顰起的眉毛逐漸舒展,因噩夢而滾動的眼珠也停止顫動。
明瑕抬手,將自己的外衣脫下來,鋪到了她的身上。
漂亮的綢緞下,她安詳?shù)厮?/p>
在唐富春屏氣凝神之下,明瑕站了起來,離開鄭皎皎往外走去,道:“歸位吧。”
唐富春躬下身子回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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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妖域被明瑕一劍劈開,外面天光傾瀉之時,鄭皎皎從昏迷中懵懵懂懂醒來了。
明瑕的衣服落了下去,堆在她的腰間。
她先是捂了捂胸口,沒摸到胸前花枝,壯著膽子低頭看去,胸前空蕩蕩,露出的皮膚光滑,讓她覺得之前種種是自己做的一場夢。
鄭皎皎松了一口氣,沒松完,看到了自己身上蓋著的衣服。
這衣服是明瑕的。
她親手縫制、裁剪的。
她抬頭,看到了周圍環(huán)境,心中一驚,往后蜷縮了一下。
此地正是繡坊,那空蕩蕩的地方,原本是有一顆桃花樹的,正是被明瑕懷疑是桃夭本體的桃花樹。
明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