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皎皎披著明瑕的衣服,站在繡坊好像經歷了一場兇殘戰斗的、有些雜亂的庭院內,覺得自己可能來到了傳說中的陰間。
不然,她怎么會看到天空破了個口子,而口子的外面還有一層天空?
黑漆漆的天外,碧藍的天空,白云飄著,似乎有什么沿著邊角傾瀉進來,像是水汽,又像是別的什么。
鄭皎皎干脆將明瑕的衣服穿到了身上,她記得昏迷之前她見到過明瑕。還聽見有人要剖開她的心臟,取出里面的妖丹。
聽他們的意思,好像明瑕跟他們是一道的,而且失去了記憶。
鄭皎皎捂上了自己的心臟。
這其中跳著的,到底是什么?
她真的還活著嗎?
鄭皎皎抬頭像天空望去,只見那黑色蒼天逐漸坍塌開裂,她只覺得周身一輕,好像有什么涌進了她的身體,使她變得神智清明。
域中的鳥安城現世人間,被靈氣掃蕩過的地方開始消散,幻象在言靈中褪去,魂魄在太陽下變得透明,離開妖域,所有的一切都恢復成了他們本來的面目。
鄭皎皎站在其中,微弱地像一粒沙子。
*
明瑕將已經無主的廢棄妖域收攏進了一個玲瓏剔透的圓球,然后從中找到了一絲不屬于桃夭的靈氣,隨即剝離出來,放進了一個匣子里。
那匣子是特殊的木頭做的,被雷火鍛造過,中間靜靜地躺著一顆灰色種子。
靈氣一遇到灰色種子,瞬間發芽,長出好幾個枝丫,枝丫們生長著,幾番糾纏,最終將將在盒子口停下。
慈殤湊近看了一眼,嘶了口氣。
他笑了一聲隨口念出了幾個名字:“箭毒木、長生、九枝……這幾個都是赫赫有名的魅,都被桃妖吞了嗎?好兇的一只大妖啊?!?/p>
按理來說,就算桃妖兇殘,也可不能把這幾名躲到天南海北,甚至連乾元宗都查不到位置的妖邪湊到一塊吃了,其中定然有異。
后一步趕到明瑕身邊的唐富春,看到后立刻心下一沉,顰了眉。
玄國境內人間魑魅皆歸監天司管轄,這一番,怕是疏忽職守一罪逃不了了。
唐富春往趕來的李靈松身后躲了一下。
等到陣中魂魄散的差不多了,幾人也就都趕到明瑕身邊了。
謝昭抱住了被明瑕扔過來的匣子,看向明瑕。
明瑕道:“長生曾與你交過手,你去查一下它最近蹤跡?!?/p>
謝昭頷首低眉,算應了。
現下,眾人皆恢復到了自己原本的面目,不說突然竄高的李靈松,就連明瑕都變得沉穩了三分。
因此,當鄭皎皎看到明瑕的時候,一時間是沒能認出來的。
整個鳥安在她眼中灰飛煙滅了,連帶著其中的人也消散,鄭皎皎身上的衣服也消失,變成了一身綢緞長裙,頭發全部披散著,但只到自己后背兩寸的地方。
這地方讓鄭皎皎恍然,因為她依稀還記得自己前世死前的頭發就到這個位置。
她就這樣和明瑕等人對上了面。
明瑕幾人是感應到了鄭皎皎的,但也只是覺得是此地的幸存者,等到了地方卻全部有一個算一個地驚愕了。
廢墟中,那名女子就站在原地,身形單薄,目光略有些驚慌,但更多的是對周圍一切的茫然。
待看到了從半空中御劍飛下的幾人,鄭皎皎眼睛睜得就更大了。
御劍飛行。
鄭皎皎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起先,她以為自己穿越到了古代,直到遇見了明瑕,她以為自己穿越到了什么志怪故事里,現在,站在真實的天光下,面對著一群非常不科學的人類,鄭皎皎……腿有點軟。
她忍不住想要后退,可是看到了打頭的人。
那個人長得特別像她夫君,就是比起來,他的年齡有些大。
兩個人的目光一對視,明瑕平靜無波的神色怔了一下。
皎娘。
他胸腔中缺失的一截骨頭處不斷地泛起陣痛,似乎想要提醒著他什么。
李靈松率先反應過來朝鄭皎皎飛了過去,慈殤緊隨其后,速度竟比她還快一籌,卻是拔出了刀直接劈向鄭皎皎。
鄭皎皎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她甚至連人都看不清,更別提看清那沖她劈下來的刀了。
她只覺得華光一閃,有什么東西就從離她很近的地方摔了出去,直接砸到了旁邊的沒倒塌的房屋上,轟隆隆地被掉下來的木頭埋了。
鄭皎皎顧不得去看那廢墟里被埋得什么,因為她一抬頭,手就被一個長得像松松的女子拎住了。
李靈松顰眉將靈力探入,仔仔細細地將鄭皎皎探了一遍,她可以保證,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有她這樣對靈氣和人體的精細掌控了,但……眼前的人,完完全全確實是個人。
是個凡人。
那不知道從哪里冒出頭的大妖,竟然帶了一個凡人進妖域,甚至還曾將自己的一半妖丹放到了她身上。
這簡直超乎所有人想象。
凡人要進妖域,必定要用層層的妖氣包裹,而且需得源源不斷的輸送妖氣于她,否則一旦接觸到了妖域,她便會立即死去。
也就是說,直到桃夭死前的前一分鐘,甚至還在通過妖域給她輸送妖力。
李靈松冷冷看著眼前的女子,問:“你是何方人士?為何出現在此地?”
鄭皎皎只覺得李靈松身上的氣息十分嚇人,那種仿佛如有實體的壓力,讓她有些喘不過氣。
“我……”她下意識地就要回答,然而看到一旁長得特別像明瑕兄長的人,忽然咬住了腮幫子,“你們又是什么人?”
鄭皎皎一緊張起來就會流淚,而且因為她那顆心臟的原因,她并不受李靈松等人的氣勢威脅。因此這個場面看著,頗有一種乖孩子被幾名小混混圍著威脅的樣子。
“靈松?!泵麒辛艘宦暋?/p>
聽到他的聲音,李靈松松開了手,后退了一步,只目光還看著鄭皎皎,帶著十分的探究和懷疑。
“謝無晦!”
慈殤怒吼一聲,從廢墟中飛了出來,拿著雙刀,額頭青筋突出,看著謝無晦。
剛剛他聽到了謝昭用言靈的聲音。
這女子來歷不明,從妖域中跑出,跟桃妖關系親密至極,肯定不是什么無辜之人。
這一聲吼,把鄭皎皎的目光吸引了過去,眼角的淚也不流了。
謝昭說:“她是人?!?/p>
慈殤將雙刀豎起至手臂后,冷聲道:“就算她是人,從妖域中完好無損的出來,定然有問題!”
他看向神色怔仲的鄭皎皎,身上銀飾隨著靈力而動,目光滿含殺意:“此人斷不能留?!?/p>
明瑕神色平靜,他一貫是淡然的,清冷中帶著些許對人世的疏離,但當他和鄭皎皎待在一起時,那些疏離就消散了,可此刻卻卷土重來。
鄭皎皎被李靈松放開手,她后退一步,將眾人打量,覺得都很眼熟,像是她認識的那群人,又不太像。
她不能確定,但其實心中已經信了大半。
或許這就是他們一直糾纏明瑕的原因,因為明瑕本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這一天發生了太多的事,鄭皎皎的腦袋飛速轉著,疲憊卻從眼睛中流露出來,但更多的,卻是仿佛從灰燼中生長出來的不屈的嫩芽。
她聲音還帶著些抖,但說出的話卻清晰至極:“你們是不是就是我認識的……人?”
這一句話,將眾人的回憶都拉回妖域。
李靈松眉宇間的冰冷滯了滯,手中露出的薄如蟬翼的刀尖也被重新隱匿。
一時間,竟無人敢答話。
連生性暴躁,此刻殺意彌漫的慈殤也沒動彈。
唐富春本是在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此刻卻不得不從后面走出,對鄭皎皎拱手行了個禮,道:“正是?!?/p>
他抬起頭,看著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給他也行個禮的女子,從袖中掏出了一個銀色牌子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又收起,問:“玄國監天司,請問姑娘是何來路?可是諸城幸存者?”
諸城,是什么地方……
鄭皎皎說:“我原本是鳥安的孤女?!?/p>
鳥安?
唐富春顰了下眉,仔細問她,卻發現她所回答的都是鳥安千年前的位置。
是被妖域混淆了記憶嗎?
明瑕走到了鄭皎皎面前。
慈殤先伸出手要阻攔,但因畏懼,沒伸到明瑕面前,又把手放下了,只道了一句:“尊者當心?!?/p>
鄭皎皎原本是看向明瑕的,可是當他一身白衣道袍來到了她面前,她便忍不住眼眶一酸,低下頭去。
她在心里告訴自己,這一定不是明瑕,如果他是明瑕,看她這般模樣,怎么會無動于衷地站在一旁?
一定,不是他。
眼前的人停在了她一臂遠的距離,看不出布料的白衣垂著,被風微微吹動,干凈整潔,沒有一絲瑕疵,他像是個玉做的人,溫潤中透著冰冷。
他在她面前佇立了片刻。
李靈松等人沒了聲音,似乎是在等著他發話。
鄭皎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眼前長得像明瑕的人,似乎是幾名御劍飛行的人的中心人物。
眼淚又不受控制地從她瞳眸之中滴答滴答落下,讓她感到很沒面子,低著頭露出的耳朵尖通紅。
她并不想要以這般狼狽的樣子面對他。
明瑕靜靜地垂眸看了眼前垂著腦袋的女子片刻,抬了抬手,在動作被她發現的時候又放下了。
后退了一步,開口問李靈松:“可有不妥?”
李靈松搖了搖頭,咬了下唇,看了一眼鄭皎皎又收回視線,說:“沒有?!?/p>
但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任何不妥。
她從哪里來,是什么人,桃夭為何將她擄進妖域,甚至還分了半顆妖丹給她?
明瑕道:“謝昭,用你的破妄看一下她?!?/p>
鄭皎皎終于努力跟自己的身體搏斗,把一直流個不停的眼淚憋回去了,她咬著牙,抬起腦袋來。
謝昭已經看完,開口道:“看不出問題?!?/p>
頓了頓,又說:“她胸腔中確實是唐仙督煉制的義體心臟。”
鄭皎皎將這句話聽明白了。
也就是說,她現在之所以還活著要多虧這個唐仙督,幫她煉制了一顆心臟,至于材料……她看向了面前一臉淡漠的人。
她胸腔中裝著的,會是明瑕的骨頭嗎?
這似乎一點也不符合科學,索性,御劍飛行這種事情,也并不符合科學。
明瑕道:“先帶回監天司吧?!?/p>
唐富春拱手道:“是,尊者?!?/p>
鄭皎皎看他后退一步,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這一動作,讓眾人都滯了滯,謝昭更是抬眸看了一眼明瑕神情。
唐富春欲拉她,又礙于明瑕態度不敢去拉。
明瑕垂眸,看了看她拉住他的袖子。
鄭皎皎終于還是問出了口:“你……你是誰?”
她本想問他是不是明瑕,可卻不敢這樣直接去問,害怕得到否定的答案。
眼前的人聲音清冷而淡,說:“明瑕?!?/p>
鄭皎皎猛然將頭抬起去看他。
“你……”她胸腔中的心直跳,眼眶一酸,那是對于他剛剛不理會她的委屈,但這次她忍住了,只流了一行淚,在他平靜的目光中,問,“你是明瑕……那你是我夫君嗎?”
唐富春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
雖然玄國境內沒有什么不允許仙人動情的規矩,也沒有嚴苛規定修仙者不能和凡人在一起,但……沒有規定不能說規定允許,可能只是因為以前從沒發生過這件事罷了。
而且其他人也就算了,明瑕可是玄國唯二的渡劫尊者之一。
他出事就是乾元宗出事,乾元宗出事就是玄國出事。似隔壁明國,就是因為五百年前隕落了一名渡劫仙人,所以才從玄、明、金三國中落于下乘。
雖然三國都有大乘尊者于仙門坐鎮,但除非宗門所在地界有亡國滅種的危急,否則大乘尊者們才不管人間的各種事情呢。
所以一個國家乃至宗門的強盛,其實主要是看渡劫尊者們。
作為監天司一員的唐富春,比任何都不希望明瑕出事。他甚至有些后悔,在妖域中提出了用仙骨換妖丹的方式了。
誰能料到,這妖域幻境中的人在現實中真的‘活了過來’!
面對鄭皎皎的質問。
明瑕只是平靜地回了兩個字:“是我。”
唐富春在這一瞬間,只覺得自己有些死死的了。
在場沒有人敢說話。
鄭皎皎望著他卻只有一股陌生感覺。
他望向她的眼神太過平靜,太過淡漠,讓她有一瞬間甚至覺得如果他回答不是就好了。
她在他的眼中再看不到以往的包容和溫和,這讓她砰砰跳動的心臟感到一股刺痛和難過。
鄭皎皎想要松開自己的手,可她的手卻仿佛僵住了。
片刻,明瑕將他白衣從她手中抽了出來。
鄭皎皎閉了閉眼。
下一瞬卻感到濕漉漉的面頰被人輕撫。
她茫然失措地睜開雙眼,明瑕將手絹遞到了她面前,眸中閃過些許無奈。
他說:“擦擦淚?!?/p>
鄭皎皎接過來,一雙瀲滟濕漉漉的眼睛望著他。
“你……”她似乎想要說些什么。
明瑕只道:“先去監天司。”
可能是他的安撫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她敏銳的察覺了他泄露出的點點無奈。
鄭皎皎啞著聲音問:“怎么去?”
明瑕沉默良久,在眾人欲言又止的目光中,說:“我帶你。”
鄭皎皎無處安放的心,頓時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