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皎皎帶著明瑕送的簪子招搖了許久,去織坊的時候,又碰到了之前那名繡女。
那繡女仍穿一身鵝黃色的衣服,正跟著一群繡女出門,吵吵嚷嚷地要去逛街。
看到了鄭皎皎,繡女腳步頓了頓,竟然離了隊伍跑到了她面前,彎了彎眉眼說:“是你啊?!?/p>
鄭皎皎見她沒事,也挺驚喜開心的:“這么巧,又見面了?!?/p>
“不巧,是我聽說鄭娘子又來賣織品,所以才特意讓管事放我出來的?!?/p>
鄭皎皎一怔,問:“你……認識我?”
桃夭黑黑的眼睛看了她半晌,轉了轉,說:“認識,他們都說鄭娘子的花樣子既漂亮,繡的也好。我一聽就猜到是你了,繡坊不常收外人料子的。”
她的話有些古怪,左右只見了一面,這般關心似乎是過了些。
鄭皎皎說了兩句話便要告辭,桃夭伸手碰到她的胳膊,咦了一聲,趁著鄭皎皎沒注意,將她那銀簪子抽走了。
“你做什么?!”
她捂住后腦,扭頭驚詫地看向那繡女。
桃夭看了一眼簪子,說:“這簪子真漂亮,只是可惜,造它的人心懷不軌。”
鄭皎皎心想,不就是這銀簪不純嘛,至于說什么心懷不軌這么嚴重,而且才五百文,還要什么自行車。她不欲跟眼前人攀扯,有些生氣,蹙了眉,道:“還給我。”
桃夭見狀似乎有些遲疑,被她咬唇往前兩步,把簪子奪回去了。
鄭皎皎拿回簪子,轉身就走。
見她是氣急了,桃夭追了上去,忙道:“是我說錯了嗎?對不起,你別介意,他們都說我說話怪,可沒人教我。但你的簪子真的不是很好,你若介意,改日我送你一個吧。”
鄭皎皎眼里氤氳散掉,氣來的快,消得也快,她本來就不是一個喜歡生氣的人,若是生氣,往往還是生自己的氣比較多。
“我不要你的東西,你要找我是有什么事嗎?”
桃夭說:“沒什么事,就是想找你聊聊天,你說話比他們說話好聽?!?/p>
鄭皎皎抿了抿唇問:“你在繡坊里過得不好嗎?”
桃夭:“也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我在等人,前些天我逃出繡坊去周圍看了一下,發現外面的變化大極了,倘若等不到那個人,真是不知道要該怎么辦了?!?/p>
她的話說完,鄭皎皎還沒追問,就見到后面有差役打扮的人走了過來,桃夭沖她吐了吐舌頭,被帶走了。
繡坊的繡人也是有區別的,有些是自愿進入繡坊掙工錢,有些是罪臣妻女被迫沒入其中,桃夭顯然是后者,因此才被嚴加看管,連出門放風也有差役同行。
前兩天繡坊封門,不會是因為她的出逃吧?
正想著,一轉頭鄭皎皎竟然看到了自己婆婆的馬車,停在不遠處的位置,見她看過去,馬車內只露出一個側臉的人,冷漠地將車簾放了下去。
竟然沒招呼她上前去說教,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難道是沒看到她?
鄭皎皎不語,立刻轉身走了,快的好像身后有什么鬼在攆她。
馬車內,寧夫人捂著自己砰砰跳的心臟,大口呼吸了一下,緊張道:“怎么辦,怎么辦,她好像看到我了!”
大丫鬟道:“就算她看到您又能怎么樣,您只說自己是來買東西的,路過繡坊,她還能因此纏著您跟您計較嗎?”
寧夫人連忙點了點頭,憂愁道:“那女子我是極不喜歡的,原先就一臉子傲慢勁,進了繡坊都快兩年多了,還是那個樣子,真不知道明瑕喜歡她什么!”
大丫鬟說:“若是少夫人今日見到了那女子,覺得還是給您服個軟容易些也就罷了,若是少夫人還是執迷不悟,那也怨不得您心狠了?!?/p>
寧夫人:“可我怎么記著,郭俊說是明日才找小皎說明瑕跟那女子的舊事,怎么今日小皎就……”
大丫鬟遲疑說:“可能是郭少爺將計劃提前了,一天兩天的事而已?!?/p>
“說的對?!睂幏蛉苏f,“今日我們回去就在家里等著,看你們少夫人要不要來找我賠罪?!?/p>
*
唐富春在鳥安逛了一圈,這個妖域做的實在是太過精致了,一花一草都像是八百年前的樣子。明瑕猜的果真沒錯,這妖并不是什么新生的妖怪,而是奪靈蘇醒的大妖。
只是到底是什么妖,他目前還沒有半分頭緒。
加上他,一共進來了五名修士,如今他找到了明瑕尊者和李仙子,剩下的二位卻是遲遲沒有頭緒。
那謝仙君和慈殤仙君性子一個比一個難纏傲慢,按理來說,就算失去記憶進入此地,也絕不會籍籍無名才是。
正想著,迎面來了個毀容的瞎子,手中牽著條導盲犬。
唐富春往左走,瞎子往左走,唐富春往右走,瞎子往右走,他嚷道:“前面有人!你這導盲犬怎么還追著人跑的!”
瞎子聞言扯了扯手中不聽話的犬,問:“何為導盲犬?”
唐富春本以為這毀容瞎子當有六七十來歲,沒想到一開口竟然是個極為年輕的聲音,他沒來的及思索其中的熟悉感到底從何而來,正想解釋,看到了不遠處帶著銀簪的鄭皎皎,暗罵晦氣,說:“沒什么,看好你的狗,別讓它咬了人?!?/p>
他欲走,可那只老狗就是非要擋在他面前,一時間引得鄭皎皎看了過來。
鄭皎皎本來是不想管的,但是那瞎子她認識,曾經因為說話難聽被她救過,他常領著一條老狗在街角曬太陽,也算半個熟識。
“旺財!”她走到旁邊,給老狗丟出半個饅頭,看到老狗去啃,剛想對那名魁梧男子說些什么,一抬頭人已經跑遠了。
毀容瞎子蹲下去摸了摸老狗腦袋。
鄭皎皎問:“你這是要回家?”
毀容瞎子說:“不然呢,去郊游?”
鄭皎皎:“那也未必。”他性格這么古怪。
毀容瞎子沒反駁,問:“你又來賣繡品,還想著進繡坊?”
鄭皎皎知道這人說話直白,其實沒什么壞心眼,跟他聊了兩句。要走的時候,聽見毀容瞎子摸著狗頭呢喃說:“叫你導盲犬,是因為我是瞎子嗎?”
這古代,有導盲犬這一說法么?鄭皎皎一時有些懵,再追問,瞎子惱了,牽著狗走遠了,走之前說:“最近鳥安的風雨多了,你少往外面走動?!?/p>
“胡說。”鄭皎皎在他背后偷偷反駁。
這兩天的鳥安天晴的不得了,哪來的什么風雨?
不過,這瞎子也是怪,有家不回偏要天天待在街上,給自己的狗起個不知所謂的名字,像什么爛情狗血小說里的男主,叫什么慈殤,每次說的話還都莫名其妙靈驗,導致鄭皎皎還是有些懷疑的,說不定他在街上聽到什么小道消息,城中真要出事呢。
前些天不是有人說,皇帝對太子越來越不滿了,想要叫二皇子繼位么。
政權更迭,的確不是什么好消息,只希望他們不要殃及自己這群無辜的百姓。
*
明瑕最近兩天早出晚歸,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聽聞他師兄簡惜文將他引薦給了欽天監,所以最近要跟著欽天監的官員們一起點卯。
真是起的比雞早,睡得比豬晚。
夜里,鄭皎皎照例給明瑕講了個故事,講完,回頭一看,明瑕已經睡得死沉死沉的了,她將手里的發簪放回枕頭下面,回身鉆到明瑕懷里抬頭吻了吻他的眉眼,閉上了眼。
房間沉寂下去,二人的呼吸交疊,枕頭下的銀簪子身上發出銀色流光帶著一抹血色,將明瑕從睡夢中叫醒。
他感到胸腔中的心臟不斷地大跳,血液有一瞬間的倒流,記憶深處有什么在不斷地涌上來。
明瑕喘息一下,捂住了自己的額頭,欲起身,手臂被牽扯住,低頭看去,女子嫣然面容倒映進他的瞳眸。
床頭不遠處懸掛著的,是她用十兩銀子買回來,一針一線給他做成的道袍。
明瑕靜默片刻,躺了回去,將人往懷里攏了攏,不去想那些擾亂他心神的東西,緊緊地抱著她。
大概是是他抱的太緊,鄭皎皎叫他給吵醒了。
“怎么了?”她沒醒的太明白,含糊問。
明瑕說:“做了個夢?!?/p>
鄭皎皎清醒了一些,從明瑕懷里掙扎出來,趴到他的胸口,抬頭去看他的眼睛,看了看,伸手捧住他的臉頰,那自己溫熱的唇印了印他的,輕聲問:“是噩夢嗎?”
明瑕一只手攬著她的腰,一只手摸上她圓圓的后腦勺,說:“不是?!?/p>
“那夢到什么了?”
“一個很古怪的世界。”
鄭皎皎聞言,笑了,她的眼睛因為睡眠中斷含著氤氳的霧氣:“有多古怪?”比她曾經的世界還古怪?
“古怪到你會嚇一跳?!?/p>
“我不信,你說說?!?/p>
明瑕靜了下說:“那里的人手腳都是金屬做的,就算頭掉了,一時間還能動彈,吃一顆圓圓的丹藥,就可以十天半月不去吃飯,但人人都長得面黃肌瘦?!?/p>
這確實古怪,鄭皎皎心想,好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夢里有我嗎?”她問。
“沒有?!?/p>
鄭皎皎低頭貼了貼明瑕的額頭,濡濕的唇在他有些冰涼的面頰上留下痕跡,她望著他,眼中帶著令人依賴的溫度,說:“那下次做夢要夢見我,夢見我,我就將你的噩夢變成美夢?!?/p>
明瑕感到很安詳,連胸口的陣痛也變得平靜,他摸著她的腦袋說:“好?!?/p>
外面,漆黑的烏鴉在樹上看著,一撲棱翅膀,飛進了烏云里。
屋內靜默,半晌,鄭皎皎快要睡過去的時候,聽到明瑕開口問:“皎娘聽說過魅嗎?”
“魅?”
明瑕說:“世界上有三種精怪,分別為魑魅魍魎,其中魅是由天地間的草木化形而成,通常會化成美艷的女子,蠱惑人心,借此吸食人的陽氣。”
鄭皎皎聞言再度抬抬腦袋說:“不會化作男子嗎?”
“……通常不會。”
“為什么?”
“因為他們需要的是陽氣,而男子比女子陽氣要重。”明瑕說完后又補充道,“魅的本體是沒有性別的。”
“哦。”
鄭皎皎一時想著植物界確實大部分都是雌雄同株,一時又想著雖然大部分是雌雄同株,擁有兩性花,可是像柳樹、銀杏等一部分植物是雌雄異株的,那怎么能說草木化形的精怪沒有性別呢?草本植物,有很多是一年生的,難道也會產生精怪?菠菜也會成精么?
她正天南胡海地想著。
明瑕說:“普通人辨別魅的方法有兩種,一個是將天地正法符貼到她的身上,她自然會現行,一個是注意她的言行和舉止,非人之物,總會有非人之態顯露?!?/p>
因他頭一次給她講這么長的關于自己領域內的話,所以鄭皎皎打起精神來聽著,說:“那聽起來還挺難辨別的?!?/p>
明瑕嗅聞著她發間的桃花香,這個桃花香從他第一次見她,就聞到了,寒暑冬日不曾變過。
剛剛沒有說出口的是,簡惜文去查了她的籍貫,發現城南人口中查無她的名諱,而她原來的家,以前也一直是個空著的荒屋,村民們不記得她,只記得原本荒屋前曾有一株桃花樹。
他想起那天的早晨,自己渾身是血地倒在她的門前,她穿一身素色衣裙,頭發上簪了一只艷麗的桃花,推開房門,湊近了,蹲在光里輕聲喊他。
不救他,是因為他是道士,擔心魅的身份暴露么?
那怎么還是心軟了。
明瑕在黑夜里靜靜地呼吸著,感受著她的體溫。
魅這種生物,沒什么太多的智慧,就算比較聰慧,也很難抑制自己對陽氣的渴望。其實早就該發現了,她身上古怪的地方。但他潛意識害怕去追究下去,直到前兩天師弟簡惜文自作主張去查了她的一切。
“皎娘?!?/p>
“嗯?”
“你要不要再吻我一下?”
對于這種情侶之間的把戲,鄭皎皎一向是有求必應,她本身就是一個習慣去依賴,習慣去遵循他人要求的人,這或許跟她母親強勢的性格有關。
成婚前兩年,便是規矩如明瑕,也不免因為她的放縱,而不自覺的解鎖了很多地點和姿勢。
這幾個月因為事情忙,鄭皎皎也想要進繡坊工作,所以有意磨煉自己的繡藝,導致二人床笫之間的次數逐漸減少。
鄭皎皎原本以為今晚也能安心睡覺,卻不知道明瑕怎么了,突然來了興致,一直折騰到了三更,方才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