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殤打起仗來,目中無人。
桃枝、雜物、房屋,皆不在他的考慮范疇之中。
分明是方寸間的對局,倒有一種天塌地陷的架勢,屋內戰火紛飛,被貪婪的桃枝扎根充滿,又被凌厲的彎刀砍過。
李靈松前面的桌子連帶著燈燭,都被砸到了地上,她卻一動不動,好像周身就只有脖子好使一樣,仔細看,她垂下的手尖閃著銀色的光。
魑魅魍魎都怕火,因而砸到燈燭的桃枝收縮了一下枝丫。但它們繞過還在燃著的燈燭,繼續朝李靈松爬了過去。
鄭皎皎不知哪來的勇氣,上前一把從瘋長的桃枝中抓住了燈燭,然后將李靈松拖了過來。
李靈松怔了一下,順著燈燭昏黃的光抬頭看她。
桃枝瘋長,將整間屋子的屋頂都戳破了。
鄭皎皎拿著油燈,掙扎著從漫天桃枝中,將李靈松拖到了院門外面。
鳥安亂了,北面燃起了熊熊的大火,映紅了整個天空,不知道跟明瑕和桃夭有沒有關系。
她將李靈松放到大門外的柳樹下,喘了口氣。
李靈松的面目讓火光鍍了一抹橘紅色,人極冷,癱坐在柳樹旁,顰了下眉,問:“為什么拖我出來?”
鄭皎皎被這問題問了一懵:“你在里面,會讓桃枝淹了的……吧。”
李靈松沉默一瞬,冷意與尖銳褪去些許,半張小臉上還有一抹灰,須臾,紆尊降貴地冷聲問:“你救我,所求什么?”
鄭皎皎一邊摸著自己人人都說有問題的心臟,一邊還要擔心著明瑕,聞言,心想,你個小妮子都被虎精做成倀鬼了,她還能求你什么。
鄭皎皎左想右想,覺得雖然那叫慈殤的少年不知道為什么聽了她的話,但看著還是像虎精多一點,而且松松這樣,明顯就是明瑕說過的虎精的倀鬼,就是不知道她對寧姐還記得幾分了。
這虎精跟桃夭看著像是并不友好,說不得還有仇,所以才找到了她。
短短半月光景,竟真的又被謝昭說中了。
但誰能想到,鳥安亂起來,并不是因為太子和公主、二皇子打仗,而是因為妖精打架亂了起來啊!
起先鄭皎皎只以為自己是拿了古代劇本,可如今看來,她是拿了古代志怪劇本。怪不得她從沒聽說過歷史上有什么玄國之類的朝代呢。
李靈松靜靜地等著鄭皎皎說出心愿,就像一座白玉的菩薩像。
修仙者一般不會有子嗣,倘若想要子嗣就必須舍棄自己的一身修為和之前百年的努力重新變成凡人,自此與大道無緣,而以此為代價換來的子嗣,基本上出生即可入道修行。
李靈松就是這么一個仙二代。
她出生時帶走了父母全部的修為,直接筑了基。或許是違逆天命的代價,那本該有力的四肢,成為了一灘奇形怪狀的、沒有用處的肉球。即便在修仙界,她的形象也是相當地奇怪,基本上沒有孩童愿意跟她交流。
父母成了凡人,不適合再留在仙山,便帶著她下了山。
雖然天生仙骨,可在童年漫長的光陰里,李靈松甚至不如一名凡人兒童。她像一座雕塑、一尊泥菩薩,無人問津時,就靜靜地待在一角,俯瞰人間。
到了十三歲時,父母找來了天下最有名的煉器師徒生白骨和醫修關欣幫她重塑筋骨,此后年年,每長成一歲,李靈松就要更換手腳,一直到她十八歲時,身體定型不再生長。
或許正是這段經歷,讓她對人世間的感情,都不甚關心。
鄭皎皎看了一眼北方天空亮起的火光,又看向自己被桃樹扎根生長的房子,感到了一陣荒謬。
李靈松還在看她。
人生來貪生怕死,眼前人尤是,她實在不明白,鄭皎皎剛剛為什么要冒險救她。
看在這件事上,她可以勉強答應她一個愿望。
但鄭皎皎沒有許愿,她有些擔心明瑕。
平心而論,明瑕于她,已經逐漸成為了她心中的主心骨,倘若一時丟失了,她會茫然而不知所措。
要去北面尋他嗎?
去尋他,或許會丟掉自己的性命。
明瑕是為了她去尋桃夭的,桃夭死了,她可能也會活不了。
左右好像已經都是一個死字。
鄭皎皎立刻下定了決心,她要去找明瑕,若遇見桃夭,也該當面對質。
當年,她穿越到這里,便有懷疑。
原主也叫鄭皎皎,甚至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就好像她是身穿,而不是魂穿。
因為鄰居們熱心的‘科普’,才使她覺得自己就是鳥安城邊上一個孤苦無依的孤女。
原來的‘鄭皎皎’哪去了呢?
她原來跟桃夭有關系么?
鄭皎皎將李靈松再度往遠處拖了拖,拿柴堆掩蓋了不能動的李靈松。
“松松,我要去北面找明瑕,沒辦法帶走你,只能把你放在此處,若我回來了,就來將你帶走,若我回不來,到了白天,這里也會有人經過。”她說完,給李靈松掩了掩身子,神情有些失落凝重,“你我只能各安天命了。”
柴堆下,李靈松不舒服地擰了眉。
鄭皎皎拿著油燈沒能跑遠,金戈鐵馬的聲音傳來,只一瞬間,兩方人就將她夾到了不遠處的路上。
瞧他們身上的盔甲,像是鳥安的金甲軍。但不知道為什么,分成了兩方人,彼此看著劍拔弩張的樣子。
倘若是在志怪話本里,官府出面,基本上局面就已經定了,就像是□□片里的警察角色。
鳥安的夜,被一束又一束的火把照亮,有人撥開人群,走到前方。
去而復返的簡惜文外面披了一件規整華麗的道袍,臉上還帶著傷,面色冷靜,拿著拂塵,眼神復雜地看著鄭皎皎說:“師嫂,得罪了。”
鄭皎皎看著走出的拿著黃符的幾名道士,心臟缺了一拍后退了一步。
“簡惜文,你這是什么意思?”
“師嫂,公主有請。”
簡惜文回去的路上被公主發現了,他也是才知道,原來公主和宣王早就打算今夜謀反。城內城外,太子黨勢力根深蒂固,所以他們才要用妖邪和道觀的方外勢力。
皇家雖有祖訓——永遠不得旁妖邪與方外之人走到臺前,否則必將遺禍無窮。但當今圣上,在不久前立了監天司算是徹底將規矩打破了。
公主欲將明瑕和監天司握到手中,奈何明瑕不愿。
因此派簡惜文來將鄭皎皎拿下,倘若鄭皎皎不從,就揭破她心間有妖氣的事情,更甚至可以借此污蔑她是妖——盡管簡惜文已然確定鄭皎皎并不是妖。
這完全是不懷好意。
鄭皎皎往后退了一步,又看向另一隊金甲軍。
就在幾名道士拿著符咒上前之時,有一名梳著男子發冠,穿著男子衣服,人卻很溫婉的白衣女子出現。
她在人護衛下,走到臺前,看了一眼鄭皎皎,緊皺了眉頭,抿了下唇,從懷里掏出了一枚令牌。
“太子殿下有旨,宣鄭娘子入太子府覲見。”
這下鄭皎皎當真是進退兩難了。
明瑕似乎是無意參與其中爭斗的,因此在鄭皎皎面前對于太子和公主,從來沒給過太多評價。
簡惜文倒是明瑕師弟,但鄭皎皎覺得他的眼神十分不善。
當然,兩方人對她的眼神都很不善,非要說的話,簡惜文眼神還是稍微和善一點的。
簡惜文往前兩步,要攔人。
被白衣女子的護衛擋在了前方。
“白鈺娘子,你今日帶走這個妖邪,就不怕鳥安再出什么事嗎?!”簡惜文怒道。
“……”
鄭皎皎睜了睜瀲滟的眼睛,怒言:“你說誰是妖邪!”
簡惜文看了她一眼,似有心虛,不再提妖邪一時,只拿公主說事。
白鈺拿著令牌道:“太子要見她,難道簡道長只聽公主和宣王的話,竟一點不把太子殿下放在眼里嗎?”
“貧道并無此意。”
“那就讓開!”
金甲軍對金甲軍,簡惜文遲遲沒動。
白鈺怒道:“公主和宣王難道還想要謀反不成!”
“白鈺娘子慎言!”
簡惜文咬了咬牙,看向鄭皎皎,最終還是后退了一步,黃符也收了回去。
白鈺看了鄭皎皎一眼,扔給她了一個小玉佩。
是明瑕的。
鄭皎皎見了,跟著白鈺上了馬車。
后面,有鞭子朝她手臂卷來,她因挽袖躲過,鞭尾擦過她的手腕,留下紅痕,她愕然回眸。
簡惜文對金甲軍下令:“不準他們離開。”
既已謀反,干脆將一切做絕。
那一圈道符在道人手中燃了火,隨著一字一句的念咒聲飛起,朝鄭皎皎而來,鄭皎皎下意識將白鈺推上了馬車,自己慢了一步,叫幾道黃符擊中,只覺得心跳一停,眼前一黑,腿跪到了馬車上,危險的感覺在給她預警,咬牙一滾,躲進馬車。
白鈺被她嚇得驚叫一聲,反應過來,旋即吩咐人駕車離開。
鄭皎皎躺在馬車內,感到白鈺驚慌地似乎想來扶她,她努力想借著她的助力起身,幾次重新摔回去,手中緊握著明瑕的玉墜,艱難喘息。
白鈺本是想借故,來看看那個叫明瑕拋棄自己的女子到底長什么樣,沒想到會遇見這樣的事。
馬車瘋狂地跑著,身后金甲軍和金甲軍在互砍,有人奪了馬追了上來。
“你沒事吧!”白鈺著急地問躺在馬車中間的鄭皎皎。
鄭皎皎模糊聽見了她的話,但沒有力氣去回答。
只見她胸前,心臟處,素衣上暈染開了血跡,一支桃花,纏繞著白骨,破開血肉,從中萌芽。
馬車外,駕車的地方傳來打斗聲,是簡惜文追了上來。
鄭皎皎的腳被他拽住,要往外拉。
她忽然清醒片刻,一把抓住了馬車中的一出凸起,不肯就范。
白鈺方反應過來,拔了一枝釵子向前,卻被簡惜文抬手輕松推到了旁邊。
看到了鄭皎皎的胸口,簡惜文也是一愣。
“你——”
一道銀光一閃,似冷月飄落,帶著千鈞之力射穿了簡惜文的心臟,簡惜文的血有一瞬間的凝滯,隨后鮮紅的血潑灑般撒了半個馬車。
慈殤從后窗飛入,一腳將簡惜文踹了出去,連帶著自己也飛出去了。
白鈺愕然看著這一幕,一回頭,有一只銀色古怪人手‘啪地’一下抓住了后面破洞處的木頭。
白鈺當即嚇得大叫了一聲。
鄭皎皎捂著心臟,無力地抬頭,看到李靈松撥開飄動的簾子,站到了面前。
白鈺:“鬼啊!”
她一把抓了鄭皎皎的手臂,試圖往鄭皎皎身后躲去,半路,又看到鄭皎皎胸腔前搖晃著仿佛跟她點頭的鮮艷桃花,僵了僵身子,閉氣暈了過去。
鄭皎皎也想暈了。
李靈松裸露在外的銀色手臂,逐漸染色一樣,變回人類的膚色。
外面,慈殤拉住了馬車,揚開車簾,朝馬車里望,望見鄭皎皎胸前的桃花吹了聲口哨,又看向李靈松,露出了八顆潔白的牙齒,說:“剛剛可不是我動的手!”
李靈松不語,盯著鄭皎皎似乎在判斷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