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選在主城附近的一片創意園區內。
這一帶租金不低,所以蘇途去年硬著頭皮租下來的,也只是這幢辦公樓里最小的一間商用loft。
預算有限,裝修也比較簡單。
一樓的陽面是間還算寬敞的會議室,中間用玻璃隔斷,好給外頭的辦公區保留同樣的采光。
二樓則大多都是挑空,只在會議室上方,做了間獨立辦公室,偶爾也能用來會客。
雖說這么小的公司,也沒必要再單獨隔間辦公室,但她私心,自己在做員工時,其實是不希望和老板共處一室的。
盡管這一點對大家似乎并不適用,卻不妨礙她還有億點社恐,一個人待著,才更有利于自己的身心發展。
做設計這行,放空是常有的事,不管靈感來得有多快,也總有要停下來思考的時候。
而每當這時,她的小動作總是特別多。
從前習慣轉筆,經常一個沒注意,就啪地一下飛出去,不僅打擾別人,自己也很社死。
現在相對老實點,只在陷入沉思時,才會無意識把腕部的手串摘下來,攥在手里戳扁揉圓,一頓瞎盤。
就這么自我拉鋸了幾天。
到周四傍晚,方案總算成形。
距離合同約定的平面出稿時間還剩三天。
蘇途審完圖紙,在直接約人與再完善一下之間,糾結了會兒,最后還是打開手機,決定讓他自己選。
可剛一點進對話框,冷不丁又是一陣窒息——
那條醒目的通話記錄,并沒有因為她的刻意忽略而憑空消失。
記錄顯示的時間是1月31日。
除夕那晚。
她當然記得那天發生了什么。
任誰在那樣萬家燈火的日子里,低眉順目地四處敲門,卻怎么也找不到個容身之所,應該都很難會印象不深。
她清楚記得,自己吃完閉門羹后,又在街上晃了許久,直到看見一家還開著門的清吧,才頹然駐足,推門入內,呆坐在吧臺前看人調酒。
但年夜里客流不多。
調酒師不一會兒就停下來了。
可她還是想看,也覺得冰塊撞擊杯壁的聲音十分動聽,就照著酒單,一杯接一杯的點,一杯接一杯的喝。
醉酒就沒什么好奇怪的。
斷片也是一樣。
隔天在自己家里轉醒時,她不是沒有過懷疑,也依稀記得后來,自己好像一直都在和誰通話,胡言亂語的說了很久,到睜眼時口還是干的。
而床頭放的那杯水,也顯得有點兒詭異。
她平時一回家就習慣往沙發上鉆,尤其是身心俱疲的時候,一周能有五六天都睡在客廳。
又怎么會在醉酒之后,專門給自己倒一杯水回臥室去?
可等她起身,緊張又有點期待的拉開房門,希望能在家里看見什么人時,屋外卻讓然靜悄悄的,連個人影都沒有。
她又回到房間,給手機充上電,開機后也根本沒翻到什么通話記錄,微信更沒有任何異常的消息往來。
一切就像幻覺一樣,只模糊存在于她的大腦。
所以她只能當自己是醉糊涂了,有點行為異常,也并非完全說不通。
又或者,是外婆見不得她一個人孤零零的,真請動了哪路神仙下來關照也說不準。
她還苦中作樂地笑了一下,心想果然到了天上,再求神辦事就容易多了。
總之,她雖然疑惑,卻愿意把這一切當成美好幻境。
不去破解也很好。
所以前幾天猛然看到這條通話記錄,意識到那晚的夢也許并不全是假的,而自己酒后發瘋的對象,竟然是那位聞名遐邇的世界冠軍時。
她是真的被嚇傻了!
當晚之所以會在晚宴上躲他,也有很大一部分是這個原因。
再之后她又理了一下,勉強也能想通,自己怎么會撥號給他——
應該是當時她心情不好,大量飲酒后傾訴欲爆棚,就在通訊錄里一路翻找。
可直至滑到末尾,都沒能找到個可以稱之為朋友的人,卻在列表最后,看到一個昵稱為“-”,頭像還是只兔子的好友。
于是腦子已經不清楚的她,就產生了兩個有些偏執的疑問:
-她的好友都有備注,這個沒有名字的“-”是怎么混進來的?
-他為什么要用兔子來做頭像?這難道不是在侵犯她的肖像權嗎!
她想不通。
就只能打過去質問。
——但這并不意味著,她能想起來他當時是什么反應!
是聽她哭得傷心,不忍打斷,索性就把手機放到一旁,等她說夠了自然就會掛斷?
還是實實在在陪她聊了四個小時,又在通話結束之前找到清吧,將她安然無虞的送回家后,還貼心的倒了一杯水?
她希望是前者,也更傾向于前者。
畢竟第二種可能太玄幻了不是嗎。
且從他的角度剖析,大抵也是前者更為合理:
年夜里接到個莫名其妙的來電,經歷聽著還有點慘,怕她再做傻事,只能放任通話繼續。
半年之后,剛好有套房子需要設計,便想起通訊錄里還有這么個,似乎過得不太如意的好友,就關照地把單子給了她。
包括之后的茶葉禮盒、代價服務、半價甜筒,也都是一個心思細膩的人,富有愛心的一面。
他禮貌地沒有提及那晚的事。
她當然也不會沒有邊界感的再去求證。
便努力忽略這條記錄,點擊輸入框,編輯新消息:
hare:【時先生您好,我是未間設計的蘇途】
hare:【您委托我們的房屋設計方案,平面部分已經出來了,想問下您接下來哪天方便,我們好約個時間碰一下】
她看了眼窗外連下了兩天的大雨,又說:【要是不方便到工作室來,也可以約個離您近些的地方】
她還在打字:望答復……
那頭便回:【明天下午】
【我過去】
蘇途頓了下,很快把位置發過去。
hare:【好的】
hare:【那明天見】
C洲際天下1#3601時述:【明天見】
見最上方的通話記錄已經覆蓋,蘇途也就沒再追問明天具體幾點。
想來他行事利落,又有分寸,應該不會故意讓人久等,便退出聊天框,在工作群里發了句:【和時先生約好了,明天下午工作室見】
月嘉:【收到】
陶傾清:【收到收到[嘿哈]】
趙旋:【我艸艸艸!快幫我想想明天穿什么好啊!?】
陳唯舟:【泳褲吧,應景】
趙旋:【滾你大爺!】
陳唯舟:【沒大爺】
趙旋:【怎么沒的你心里得有點數】
陳唯舟:【……】
蘇途隔著屏幕笑了下,沒再參與聊天。
她還得抓緊時間把方案再細化下,爭取明天就能有個雙方都感到愉快的結果。
這晚她沒熬太久,不到兩點就關燈睡了。
起床時還只是陰天,可剛坐進辦公室,窗外黑云就急速下壓,伴隨著雷鳴電閃,暴雨如潑墨般浸駐大地。
蘇途前后看了幾次手機,仍不見那頭有要改約的跡象,正打算主動詢問,樓下忽又傳來一陣爭執。
“說了不用聽不懂嗎?!”
月嘉語氣不耐,雙手把著門框不肯放行:“現在是上班時間,你已經打擾到我們辦公了!”
其他三人站在身一旁,神情也很抵觸。
楊浩好言好語說了半天,哪知這群人依然油鹽不進,再好的耐心也耗完了:“我說你這小姑娘怎么回事!我要找的人是你嗎?就在這兒一個勁兒的攔!”
“你平時對客人也這態度?蘇老師知道嗎?!”
說完便用力隔開那雙攔路的手,執意要往里闖,月嘉被擠得退了半步:“你就沒點自知之明——”
“怎么回事?”
蘇途匆匆下樓,疾步來到門前。
一襲淺裸衣裙溫柔素淡,行進間發絲搖曳,桃花眼底帶些許困惑,抬眸看人時,總有三分漣漪先行。
單是對上這雙眼睛,楊浩的氣性就消了大半:“蘇老師,你來啦。”
他忽地一笑,連苛責的口吻都變換了意味:“正好,我剛想說呢,你可得好好給這群員工做下培訓了,哪有他們這樣,見著客人不往里請,還專往外轟的道理啊?”
“要是沒經驗,回頭我把公司人事喊下來,先讓你用幾天?”
“蘇蘇姐,不是這樣的…”
陶傾清被這副嘴臉驚得惡寒,拉著蘇途小聲解釋:“是他突然跑過來,說要給我們點什么下午茶,月嘉都說了不用,而且我們自己也有,他還非得上樓去找你。”
醉翁之意簡直不要太明顯!
楊浩是樓上一家傳媒公司的老板,三十出頭,長得不錯,也有點小錢,追著蘇途有段時間了,經常不是邀約就是送禮。
蘇途從不接招,卻不妨礙他有顆持之以恒的心。
正好今天周五,他慣例要給員工點下午茶,想起蘇途就來了一趟,對這番拒絕非但不以為意,還自覺熱絡道:“不都是為了犒勞自家員工,那我點幾份不是點啊?”
“反正你這也就五個人,我順帶著點了不也省事嘛?”
他越說越像那么回事,好像已經是這間工作室的男主人一樣,無奈地指了指月嘉:“誰知道就這小姑娘,是真的一點事兒也不懂啊。”
“是非好歹都沒分清,就非攔著不讓我去找你。”
月嘉雖然年紀小,卻并非看不懂這種套路。
只要今天讓他得逞,那就算是他給蘇途花過錢了。
過不了兩天,這棟樓里就會開始傳:“知道26樓那個蘇途嗎?她們公司連下午茶都是楊老板給點的,這要是還沒一腿,鬼才信。”
她本來就煩這種狗皮膏藥,開了個皮包公司就自以為人中龍鳳,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了,用的還是這種陰間手段,當然是沒什么好脾氣!
可工作室畢竟是開門做生意的,蘇途以往拒絕人,也都是客客氣氣的,現在卻因為她的莽撞而陷入被動。
月嘉慚愧地低下頭:“師父,我……”
“冒昧問一下。”
蘇途神情淡淡,語氣也并無偏袒:“你們那兒餐標是多少?”
楊浩卻猛地被擊中七寸:“……”
差點噎死。
“嗤——”
趙旋當即笑場,也完全不想管他的死活,立刻將小道消息奉上:“我聽說好像是15來著,吃的加喝的一共15。”
“要是不夠就買份大的,所有人再一起分著吃,總之就能省則省吧。”
“啊?”陳唯舟故做驚訝狀:“那還點什么啊,直接把我大侄子滿月剩的那批禮餅拿來分分,不更省事兒?”
他一臉關懷:“要么?要的話我這就回去給你取!”
楊浩后槽牙一再咬緊,表情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自尊心卻不允許他就這么鎩羽而歸:“是嗎?之前都是行政在管這塊,我也不清楚具體是多少。”
“那這樣。”
他很快又做出大方的樣子,打開手機點餐界面,換了家熱門甜品店,遞過去說:“今天就換這家,你們隨便點,多少都算我的,這總夠有誠意——”
正說著,忽覺身后氣流涌動。
隨著一段沉緩步伐逼近,面前幾人乍然抬頭,剛剛還同仇敵愾的神情,頓時就變換成不同程度的震撼與驚慌。
楊浩回頭,不知是迫于身高還是氣場,本能后退半步,待仰頭看清來人,表情更如同見鬼一般:“你你——你是那個、時述?!”
“你怎么會到這兒來?!”
時述肩寬腿長,臂展驚人,身高更直接超過一米九,沉默站在那里,就已是種無形拷問。
如同一柄懸頂利刃,輕易便能擊穿防線。
楊浩無端激靈了下:“……”
視線逃竄間,瞥到蘇途,這才驚魂未定地反應過來,乍開口時,聲音都是抖的:“哦哦…我知道了,你是蘇老師的客戶?”
“過來找我們蘇老師的吧?”
哪知凝滯的空氣竟驟然沉底。
時述低眸,裹著渾身水汽冷眼看人,睥睨般的威壓一如落定的法槌。
逐字盤核:“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