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漫過楊家土屋的窗欞,就被堂屋里的低氣壓壓得透不過氣。
八仙桌上的搪瓷杯早沒了熱氣,杯壁的茶漬像圈洗不掉的舊疤,映著楊母攥得泛白的指節。
楊父蹲在墻角吧嗒旱煙,煙桿火星明滅,把他臉上的溝壑照得忽深忽淺,每一口煙吐出來,都裹著讓人窒息的沉默。
楊紅垂著頭站在屋中央,粗布衫的辮梢還沾著沒來得及摘的麥秸——那是今早去田里翻麥茬時蹭上的。她藏在褲兜里的錄取通知書,早被指尖的汗濡得皺巴巴,紙角卷得像被揉過的枯葉,仿佛連那張燙金的“首都舞蹈學院”字樣,都蔫了氣。
“哐當”一聲,木門被撞開的聲響打破了死寂。
楊藝菲攥著拳頭沖進來,風掀得她的布衫下擺亂飛,鞋尖還沾著村口泥路上的黃土,顯然是一路跑過來的。
她的目光像淬了火,直直射向楊母,聲音帶著喘,卻字字清晰:
“阿姨,您把學費還給楊紅!那是她去首都舞蹈學院的錢,不是給楊琪那個賭鬼丈夫填窟窿的!”
楊母渾身一僵,手里的藍布包“啪”地砸在桌角,露出里面一沓用橡皮筋捆著的零錢。她猛地抬頭,眼里的慌亂瞬間被惱羞成怒取代:
“你個外人少管楊家的事!琪琪都快被人抓走了,我總不能看著她去死!”
“看著她去死?”楊藝菲往前走了一步,聲音陡然拔高,
“那您就能看著楊紅的夢想去死嗎?”她伸手拽過楊紅的胳膊,把人拉到自己身邊,“您知道她為了這張通知書熬了多少夜嗎?每天天不亮就去田里練基本功,膝蓋摔得青一塊紫一塊,連飯都顧不上吃,就為了能去首都跳一次舞!您倒好,拿她的命根子去填楊琪的爛攤子!”
楊紅被說得眼圈發紅,她輕輕掙開楊藝菲的手,聲音發顫:
“媽,那錢是羅菲寫小說掙的……她熬夜寫了一個多月,手指都磨出繭子了,我們……我們沒資格動這筆錢。”
“資格?”楊父終于磕了磕煙鍋,站起身來。他的聲音又粗又啞,像被旱煙熏過的木頭,
“紅紅,你是姐姐,讓著點妹妹怎么了?琪琪肚子里還懷著孩子,要是真被人帶走,以后怎么做人?等以后家里條件好了,爸再給你湊學費,不差這一次。”
“不差這一次?”楊藝菲冷笑出聲,從布包里掏出張疊得整齊的紙,“啪”地拍在桌上——是她和《今古傳奇》出版社簽的投稿合同,
“預付稿費一千元”的字跡用紅筆圈著,格外醒目。“舞蹈學院招生就這一次!楊紅今年十八,明年還能再考嗎?您拿‘以后’當借口,其實就是覺得她的夢想不值錢!”
楊母被噎得說不出話,突然伸手去推楊藝菲:“你給我出去!我們楊家不歡迎你!”楊藝菲沒躲,反而往前半步,眼神里的勁兒讓楊母不由自主地往后縮了縮。
“我走可以,但錢必須還給楊紅。”楊藝菲的聲音冷下來,
“這錢是我給楊紅的投資,不是捐給你們填窟窿的。現在要么把錢還回來,要么我們就去派出所,讓警察評評理,挪用別人的學費還債,算不算侵占他人財產!”
楊母的臉瞬間白了,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楊父見狀趕緊攔住她,湊到她耳邊壓低聲音嘀咕:“行了行了,這羅菲不是個好惹的,咱們別硬碰硬。琪琪那邊……再想別的辦法。”
楊母咬著牙,狠狠瞪了楊紅一眼,終于松了手,把桌上的布包往楊紅面前一推:“拿走拿走!以后你妹妹的事,你也別管了!”
楊藝菲把布包塞進楊紅手里,又拉著她往外走:“別跟他們廢話了,咱們去車站,再晚就趕不上去首都的大巴了。”
兩人剛走到村口曬谷場,就看見楊母又追了上來,手里還攥著個布包袱。
她快步走到楊紅面前,把包袱塞給她,聲音沙啞:“這里面是兩件換洗衣裳,還有幾個煮雞蛋。到了首都好好學,別跟家里客氣……要是城里有好的兼職,你去做做,掙個零花錢也行。”
楊藝菲皺了皺眉,剛想開口,就被楊紅拉了拉胳膊。
楊紅接過包袱,眼淚掉在布面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媽,您照顧好自己,也勸勸琪琪,別再跟齊文君混了。”
“知道了知道了。”楊母別過臉,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揮了揮手,“快走吧,別誤了車。”
綠色的大巴停在站臺,車身上“縣城—首都”的字樣被日曬得有些褪色,輪胎上還沾著沿途的泥點。楊紅背著帆布包,手里緊緊攥著復試通知書,指尖都泛了白。楊藝菲幫她把布包袱放進行李架,又從兜里掏出個小本子遞過去:“這上面記著招生老師的電話,還有我在首都認識的一個朋友的地址,要是有急事,就找他們。”
楊紅接過本子,指尖碰到楊藝菲的手,溫溫的。她抬頭看著楊藝菲,眼眶又紅了:“菲菲,謝謝你。要是沒有你,我……”
“別跟我說謝。”楊藝菲打斷她,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可是我看好的大明星,以后我當導演,第一個找你拍戲。到時候你可不能拒絕我。”
楊紅被逗笑了,點了點頭:“不會的,一定不會。”
大巴緩緩啟動,楊紅扒著車窗往外看,楊藝菲站在站臺下,揮著手朝她笑。陽光灑在楊藝菲的臉上,像鍍了層金,讓她看起來格外耀眼。楊紅看著那個越來越小的身影,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時候——那個冒冒失失沖進自己家,說要幫自己實現夢想的女孩,轉眼就真的幫自己推開了通往夢想的大門。
她低頭摸了摸懷里的錄取通知書,又看了看手里的小本子,心里突然踏實起來。以前總覺得夢想像天上的星星,看得見摸不著,可現在,星星好像就在自己手里,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觸碰到。
大巴越開越快,把小村莊遠遠甩在身后。楊紅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飛逝的農田,嘴角忍不住向上揚。她不知道首都等待著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未來會遇到多少困難,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像上輩子那樣,因為害怕和妥協,放棄屬于自己的機會。
而站在站臺的楊藝菲,看著大巴消失在路的盡頭,也輕輕舒了口氣。她抬起頭,望著遠處的天空,心里默默念著:媽媽,這一次,我終于把屬于你的機會還給你了。首都舞蹈學院只是開始,你的星途,我會陪你一起走下去,再也不會讓你留下遺憾。
風從耳邊吹過,帶著麥秸稈的清香,像是來自遙遠的過去,又像是在祝福著嶄新的未來。楊藝菲知道,屬于她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