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塊浸了墨的粗布,把山村裹得嚴嚴實實。楊紅攥著那包用油紙裹得方正的錢,腳步放得比貓還輕,每走一步都要停頓片刻,生怕木樓板發出半點聲響。
油紙上還留著羅菲手心的溫度,可楊紅的心卻像被井水泡過,涼得發沉。她站在羅菲臥室窗外,借著窗欞漏出的微弱月光,指尖反復摩挲著油紙上寫滿字的地方——那是她熬了半宿,一筆一畫寫給羅菲的話。
“謝謝你,羅菲。這筆錢,我還是還給你吧……”
她在心里默念著信里的內容,喉結動了動,把到了嘴邊的嘆息又咽了回去。家里雞飛狗跳的事還沒平息,爸媽眼里只有闖了禍的楊琪,哪有心思管她的夢想?再說,舞蹈學院離這兒千里迢迢,就算湊夠了學費,她走了,誰幫著照顧爸媽,誰看著楊琪?
楊紅輕輕把油紙包放在窗臺上,指尖剛碰到冰涼的木頭,屋里就傳來羅菲翻身子的動靜。她嚇得心臟猛地一跳,轉身就往樓下跑,慌亂中差點踩空最后一級臺階,踉蹌著扶住墻才站穩。
窗外的蟬鳴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只有風吹過老槐樹的葉子,發出沙沙的聲響。楊紅摸著胸口往家走,兜里還揣著那張被她折得皺巴巴的首都舞蹈學院錄取通知書,紙角硌得肋骨生疼,像在提醒她那場遙不可及的夢。
天剛蒙蒙亮,羅菲就被窗外的公雞打鳴聲吵醒。她揉著眼睛坐起來,剛要伸懶腰,就瞥見窗臺上那包熟悉的油紙。
“我媽真是……這幾十年都沒變過…”
羅菲拿起油紙包,拆開一看,里面的錢一分沒少,還有張寫滿字的信紙。她快速掃完內容,眉頭越皺越緊,手指攥著信紙,指節都泛了白。楊紅就是太倔,總把家里的擔子往自己身上扛,連追夢的勇氣都被“長女”的身份磨沒了。
羅菲把錢重新包好揣進懷里,眼神突然變得堅定。既然楊紅不敢往前沖,那她就推著楊紅往前跑!她記得昨天去鎮上郵局時,路過教育局看到首都舞蹈學院的招生海報,今天是報名的最后一天。
羅菲連早飯都顧不上吃,找了件還算干凈的襯衫套上,又從枕頭下翻出之前偷偷拍的楊紅在田間跳舞的照片——照片里楊紅單腿立在稻草堆上,麻花辮甩向一側,的確良襯衫被風鼓起,像只馬上要飛向藍天的白鳥。她把照片塞進兜里,拔腿就往鎮上跑。
山路崎嶇,羅菲跑了沒一會兒就氣喘吁吁,鞋底還沾了厚厚的泥。可一想到楊紅拿到復試通知時的樣子,她又咬緊牙關加快了腳步。
等趕到首都舞蹈學院招生辦時,窗口已經掛出了“最后一天報名”的紅牌,一個穿的確良襯衫的男生剛要離開,被羅菲猛地撞了個趔趄。
“對不起對不起!”
羅菲一邊道歉,一邊把報名表拍在桌上,
“老師,我要替楊紅報名!”
招生老師推了推眼鏡,看了眼羅菲汗涔涔的臉,又看了看桌上的報名表:
“考生本人呢?按規定必須本人來報名。”
“她在村里干活走不開!”羅菲急得掏出懷里的照片,往老師面前遞,
“您看,這是她跳舞的樣子,您看這身段、這眼神,她天生就是吃舞蹈飯的!求您給她個機會!”
招生老師拿起照片,目光在上面停留了許久,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照片上的楊紅眼里有光,那是對舞蹈最純粹的熱愛,這種眼神,他已經很久沒在考生身上見過了。
“這個學生我之前聽黃玲說過,十分出色,這樣吧,明天上午我去一趟她家里,見一見她。”招生老師撕下報名表的副聯遞給羅菲,
“我過去看一下她,如果她的情況不允許,我們也只能將這種情況視為自動放棄報名資格了,畢竟她報名也不來。”
“謝謝老師!謝謝老師!”
羅菲激動地鞠了個90度的躬,接過副聯就往回跑,心里像揣了只蹦蹦跳跳的兔子。
第二天中午,老槐樹的影子在地上爬了半米長。楊紅蹲在井邊洗土豆,指甲縫里嵌滿了泥,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滴進渾濁的井水里。
突然,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由遠及近,停在院門口。楊紅抬頭一看,是個穿中山裝的男人,車筐里還放著個文件夾,正朝她這邊喊:
“請問楊紅同學在家嗎?我們是首都舞蹈學院的。”
楊紅手里的土豆“啪嗒”一聲掉進泥里,她慌忙站起身,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
“老、老師好……”
“恭喜你,楊紅同學。你是這個縣上唯一被黃玲教授推薦到首都舞蹈學院的學生,請及時報名。”
招生老師掏出錄取通知書,而之前那份直達的錄取通知書,還是村里看好她的黃老師給她的,黃老師理解她家里情況,于是,向舞蹈學院推薦了楊紅,楊紅本來可以直接去舞蹈學院,初試復試都免掉了,這么好的機會擺在她眼前,可她卻因為黃老師的離開以及自己家庭的情況放棄了。
招生老師剛要把通知書遞給楊紅,屋里就傳來楊母的聲音。
“喲,這不是縣中學的王老師嗎?啥風把您吹來了?”楊母擦著手從廚房出來,看到招生老師手里的通知書,臉色突然變了,
“啥舞蹈學院?舞刀弄槍的算啥正經行當?我們紅紅要考幼師!”
“媽,我……”
楊紅剛想開口,就被楊母狠狠瞪了一眼。
“你啥你!”楊母搶過話頭,
“昨天你妹夫齊老板來送彩禮,人家說了,等楊琪生完孩子,就給你在鎮上找個紡織廠的活兒,不比你去學那沒用的舞蹈強?”
楊紅攥著圍裙的手越來越緊,指節都泛了白。就在這時,羅菲突然沖進院子,手里還拿著那包油紙:
“阿姨!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您看這通知書,還是燙金的!以后楊紅成了大明星,您就是星媽!”
“明星?不就是戲子嗎?拋頭露面的,哪有幼師體面?”楊母撇了撇嘴,斜睨著羅菲,
“再說了,學費你出啊?”
羅菲把油紙包往楊母面前一遞,聲音響亮:
“我出!”
楊紅猛地抬頭,看著羅菲手里的油紙包,眼眶瞬間熱了。她知道,羅菲是真的想幫她,可這錢,她怎么能收?
招生老師見狀,連忙打圓場:
“報名費只要五十塊,剩下的學費可以開學后補繳。楊紅同學,這是你的夢想,可別輕易放棄啊。”
楊母還想說什么,卻被羅菲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說:
“阿姨,您想想,楊紅要是成了明星,以后咱家還愁沒錢嗎?楊琪的嫁妝,哪怕您再生一個弟弟,不都有了著落?”
楊母愣了愣,眼神里閃過一絲猶豫。楊紅看著羅菲期待的眼神,又摸了摸兜里的錄取通知書,心里的天平慢慢傾斜——或許,她真的可以為自己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