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緩緩直起身。
這一揖,敬的不是天地。
是父母。
是這滿臺下的幽魂枯骨!
臺下依舊空曠,死寂如墳。
可舞臺之上,那三道交織的唱腔卻在這一刻陡然尖銳,瞬間癲狂!
武生的悲憤化作萬軍沖殺!
青衣的哀怨凝成刺骨冰河!
小丑的怪笑刺出刮骨鋼刀!
三股截然不同的怨念,瘋狂撕咬著蘇明的神魂。
要將他拖入無間地獄!
“嗡——!”
蘇明身側(cè),【魂匕】瘋狂流轉(zhuǎn)!
蘇明閉上了眼。
再睜開后。
全變了!
他不再是那個身形單薄的少年。
腰背在剎那間挺得筆直,雙肩豁然打開,沉凝如山、霸道絕倫。
左手虛抬,右手成掌,立于胸前。
標準的戲曲起手式!
身形微沉,氣貫丹田。
這一刻,他不再是蘇明。
他是來此了結(jié)恩怨,判明忠奸。
為這出唱了不知多少年殘戲,畫上句號的——
【凈】!
......
【凈】雙唇微啟。
吐出一句韻味十足,卻又霸道到讓鬼神皆驚的喝問!
“將軍功高,何罪之有?!”
那座由斷戈殘甲堆砌的武生祭壇,悲鳴的唱腔竟為之一滯!
【凈】沒有看它。
對著那空無一人的觀眾席。
對著那高懸的冷月。
對著那虛無中某個身穿龍袍的影子,緩緩踱步。
“怕君王猜忌?恨鳥盡弓藏?”
每走一步,舞臺皆震。
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長,扭曲。
宛如一尊從九幽走出的黑臉判官。
“爾恨金殿之上,讒言可畏!”
【凈】的聲音陡然拔高,怨氣沖天,與那【白虎堂】祭壇的怨念悍然對撞!
“吾恨青天之下,黑手遮天!”
“爾恨十年戎馬,換不來君王一信!”
他的步伐驟然加快,身形帶起殘影,滿是金戈鐵馬的凜冽殺伐!
“吾恨半生忠骨,埋葬于無名塵埃!”
話音剛落,【凈】腳步一頓。
隨后猛地轉(zhuǎn)身,一雙眼眸中怒火噴薄,死死盯住那座殘甲祭壇!
“麾下萬千忠骨,埋于黃沙!”
“生死弟兄,爾不為他們討個不平,反在自怨功高蓋主?!”
“爾配為將否?!”
這一聲爆喝,不再有任何唱腔韻味。
只剩下純粹的、火山爆發(fā)般的質(zhì)問與憤怒!
【白虎堂】祭壇劇烈顫抖。
那剛剛要重新響起的悲鳴,竟被硬生生噎了回去!
【凈】不管不顧,猛地一個旋身!
身上那件廉價的運動服,在這一刻竟帶起了千斤黑蟒袍袖的呼嘯烈風!
隨后,對著那座祭壇的方向,轟然單膝跪地!
不是所謂的臣服、跪拜!
右拳緊握,凝聚了全身沸騰的氣血與悲憤。
“砰——!!!”
而是朝著腳下這方冰冷的舞臺,重重擂下,磚石迸濺!
這一拳,凝聚了蘇衛(wèi)國一生的忠誠!
這一拳,也凝聚了蘇衛(wèi)國一生的不甘!
【凈】抬起那雙布滿血絲的眼。
用盡全身的力氣,對這座代表【生】角的祭壇,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嘶吼。
“他之恨!”
“可否為爾這出《將傾》——”
最后兩個字,如同雷霆爆喝!
“定鼎?!”
咚!!!
一聲悶響!
遠比之前任何聲音都要沉重,都要壓抑!
整個露天劇場都在嗡嗡作響,回音陣陣。
千軍萬馬,在地下發(fā)出不甘的咆哮!
那座由斷戈殘甲堆砌的祭壇,猛地一顫。
“咔擦——”
祭壇頂端那具頭盔,竟是直接碎裂!
上方繚繞不散的怨氣與殺氣,竟肉眼可見地開始崩解。
蒼涼雄渾、悲憤不休的武生唱腔。
在這聲巨響中,戛然而止!
敗!
......
【凈】緩緩從地上站起。
那剛猛霸道的氣勢,驟然一收。
整個人的身段一轉(zhuǎn),腰身竟不可思議地柔軟下來。
原本挺直的脊梁,帶上了一抹凄美的弧度。
身上那股金戈鐵馬的殺伐氣,也隨之煙消云散。
只剩化不開的哀怨與決絕。
【凈】的聲音也隨之一變。
不再是銅錘花臉的沉重。
而是拔高了半調(diào),化作了青衣獨有的、撕心裂肺的悲切。
“公主癡心,何錯之有?”
他的眼神,望向那座由鳳冠珠釵堆砌的【長門宮】祭壇,悲憫無限。
“所托,非人?”
他咬破手指,以此為筆,在自己的眼角,輕輕劃過。
在那清秀的臉龐上,描上了一道觸目驚心的血淚。
動作輕柔,卻帶著撕裂靈魂的痛楚。
“爾悲朱樓一夢,終歸是空。”
【凈】的聲音顫抖,如那秋風中最后一根即將燃盡的殘燭。
“吾悲懸壺濟世,未得善終!”
“爾悲金釵蒙塵,真心錯付。”
他邁著旦角特有的小碎步,蓮步輕移。
一步步走向那座祭壇,身姿凄美,如月下凋零的曇花。
“吾悲白衣染血,仁心無報!”
話音落下,他指尖的動作猛地頓住!
那份悲憫瞬間化為冰冷的嘲諷。
猛地扭頭,望向那片黑暗的觀眾席,仿佛在看盡天下蒼生。
“天下黎民,食不果腹!多少女子,淪為草芥!”
“爾身處錦繡宮闈,卻只為風花雪月嗟嘆?!”
“為那虛無縹緲的君王真情而日夜發(fā)愁?!”
“爾配為鳳否?!”
斥責聲如冰錐,狠狠刺穿了那份自怨自艾的哀戚!
【長門宮】祭壇上珠光寶氣的光芒,都黯淡了幾分。
【凈】眼中的嘲諷褪去,只剩下更深的悲涼。
回頭,對著那頂蒙塵破碎的鳳冠,凄然一笑。
那笑容……
比哭更讓人心碎。
那白衣天使救死扶傷,卻救不了自己。
“她之悲!”
“可為爾這支《釵斷》——”
【凈】伸出手,似乎想要撫摸那冰冷的鳳冠。
可最后,卻只是虛空一按。
用盡最后的溫柔與絕望,吐出最后兩個字。
“合棺?!”
話音落下的瞬間。
那鳳冠珠釵堆砌的祭壇,哀怨不絕的青衣唱腔。
竟不自覺地弱了下去,最后……
消于虛無。
只剩下那如泣如訴的胡琴聲。
化作了伴奏——
為【凈】此刻的悲傷而鳴,為那逝去的仁心而泣!
服!
......
武生已默,青衣在伴。
然而!
“咯咯咯……咯咯咯咯……”
這片刻的寧靜中。
那座由千百張面具疊成的【眾生相】祭壇。
尖細詭譎的笑聲,非但沒有停止。
反而更加大聲,更加肆無忌憚!
他笑那將軍愚忠,笑那公主癡傻!
更像是在嘲笑【凈】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
不自量力!
【凈】緩緩轉(zhuǎn)過身。
臉上那份屬于青衣的悲戚,迅速褪去。
只剩一片冰冷。
他看著那座還在瘋狂怪笑的祭壇。
看著那一張張嬉笑怒罵、扭曲虛偽的面具。
氣氛,一時間肅殺無匹!
胡琴聲漸漸停了。
整座舞臺,只剩下那刺耳的笑聲,在空曠的夜里回蕩。
半晌。
【凈】扯了扯嘴角,同樣笑了。
只是那笑容里,沒有半分溫度。
“呵——”
“笑?就你他媽喜歡笑是吧?!”
右手伸出。
【魂匕】黑氣沖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