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尋了一處背風的石壁下,升起一小堆篝火。
火焰跳動,橘黃色的光映在二人臉上,驅散了谷中深夜的寒意,也在這片處處透著詭異的仙境里,營造出一方小小的、安寧的孤島。
無根生從行囊里摸出兩個干硬的饃饃,掰了一半遞給張云淵,自己則拿著另一半,就著溪水小口啃著。
張云淵接過,默默吃著,目光卻一直落在無根生那張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臉上。
“你的名字,很有意思。”
張云淵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
“無根生。”
無根生啃饃的動作一頓,隨即哈哈笑了起來,笑聲在寂靜的山谷里顯得有些空曠。
“是吧?我也覺得挺有意思的。”
他灌了一口水,將嘴里的干糧咽下,靠在身后的石壁上,雙臂枕在腦后,看著頭頂那片被峭壁切割出的、狹長的星空。
“我出生的時候,就在一棵枯死的歪脖子樹下。”
他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聽收養我的老道士說,我娘生下我之后,就斷了氣。他路過那里,只看到一個剛斷氣的女人,和一個在她懷里哇哇大哭的嬰孩。”
“我娘是誰,從哪兒來,沒人知道。我爹是誰,更是無從談起。”
“老道士說,我這命格,就像那浮萍,飄到哪兒算哪兒,生來就沒有根。”
他自嘲地笑了笑。
“所以,他就給我取了這么個外號。”
無根生。
生來無根。
張云淵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他能感覺到,無根生在說起這段往事時,那看似灑脫的語氣下,藏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深深的孤寂。
“后來我長大了些,覺得這名字不錯,索性就一直用著了。”
無根生又拿起饃啃了一口,眼神里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自得。
“無根,也挺好。無牽無掛,了無牽掛,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被那些所謂的門派、家族、規矩給束縛住。”
“你看這天底下,多少人想求我這份自在,還求不來呢?”
他說著,側過頭看向張云淵,眼中帶著一絲探尋。
“云淵,你說,我是不是個天生的全性?”
張云淵搖了搖頭。
“你不是。”
他的回答很干脆。
“哦?”無根生挑了挑眉,來了興趣,“何以見得?”
“全性之人,大多是兩種。一種是窮兇極惡,以滿足一己私欲為樂。另一種,是憤世嫉俗,想要打破一切規矩。”
張云淵看著他,目光清澈。
“你看起來,兩種都不是。”
“你只是在尋找一個答案。”
無根生臉上的笑容,在聽到這句話后,慢慢地收斂了。
他沉默了下去,轉回頭,繼續看著那堆跳動的火焰,眼神變得有些悠遠。
半晌,他才低聲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復雜難明的情緒。
“知己啊……”
他輕聲感嘆。
“我走南闖北這么多年,見過的人比你吃過的鹽都多。形形色色,三教九流,可沒一個人,能像你一樣,一眼就看穿我心里藏著的東西。”
他頓了頓,仿佛下定了什么決心,忽然又笑了起來,只是這次的笑容,不再那么灑脫,反而帶著一絲暖意。
“也罷,既然是知己,有些事,再瞞著你,就顯得我無根生不夠敞亮了。”
他坐直了身體,神情變得前所未有的鄭重。
“我本名,不叫無根生。”
“我叫,馮曜。”
“曜,光也。日月星之光,皆為曜。”
“我那姓馮的老道士師父給我取的,他說我一生下來,就能睜眼看人,目光炯炯。”
無根生,馮曜。
張云淵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無根生向外人袒露自己的真名。
這份信任,沉甸甸的。
“我其實算不上有什么師承。那個馮老道經文儀軌倒是很擅長,但對練炁的手段卻是一竅不通。
我的手段,神明靈,不是我師父教給我的,是我自己悟出來的,你信么?”
無根生說著,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額頭:“就在這。”
“我天生能入定,不需五心朝天,只要我想靜下來,雜念就自動脫落。”
“不久之后,我就發現,我得了炁。長大之后我才發現,我的炁,能把別人的炁梳理歸元。”
無根生笑笑道:“這就是我手段的來歷。”
張云淵道:“不得不說,聽起來很像瞎編的。這么驚世駭俗的手段,居然是你自己悟出來的,難以置信。”
他頓了頓,卻正色道:“不過,我相信。”
無根生的眼中閃過一絲感動之色。
“還有一件事。”
無根生看著張云淵,眼中閃過一絲溫柔,那是一種張云淵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近乎慈父般的柔光。
“我常跟人說,我無根無后,了無牽掛。”
“其實,是騙人的。”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壓得更低了,像是在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
“我不是真的‘無后’。”
“我……已經有一個女兒了。”
“今年,剛滿四歲。”
轟。
這個消息,如同一道驚雷,在張云淵的心中炸響。
他知道無根生有后人,但沒想到,他竟會在此刻,以這種方式,親口告訴自己。
一個女兒。
一個四歲的女兒。
這五個字,瞬間顛覆了“無根生”這個名號所代表的一切。
他不是真的無根。
他有根。
他的根,就在那個四歲的女兒身上。
張云淵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他明白了為什么無根生要闖蕩江湖,要探尋那么多秘境,要尋找所謂的“答案”。
他或許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給他的女兒,尋找一個安身立命的未來,一個不再需要像他一樣“無根”的未來。
他也明白了,為什么無根生明明身在全性,卻始終與那些真正的惡徒保持著距離。
因為他是一個父親。
一個父親,無論如何,都會想給自己的孩子,留下一片干凈的天空。
“她叫什么?”
張云淵輕聲問道。
無根生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無比溫柔的笑容。
“馮寶寶。”
“我希望她,一輩子都能像個寶一樣,被人疼,被人愛,平平安安,快快樂樂。”
他說著,從懷里最貼身的地方,摸出了一塊被磨得光滑的木牌,上面用最稚嫩的刀法,歪歪扭扭地刻著兩個字。
寶寶。
他用手指輕輕摩挲著那兩個字,眼神里的溫柔,幾乎要化成水。
山谷里的夜,更深了。
篝火靜靜地燃燒著,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一個是被整個異人界視為“邪魔外道”的全性代掌門。
一個是被譽為正道魁首的天師府關門弟子。
在這一刻,所有的身份、立場、門派之別,都已不再重要。
他們只是兩個在這亂世之中,偶然相遇,并愿意向對方敞開心扉的,孤獨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