湍急的酉水河咆哮著穿過鬼哭灘,水汽彌漫的空氣中,師兄弟二人的對峙已到了針尖對麥芒的境地。
張懷義聽到張云淵那句“隨我回山”,斗笠下的臉龐肌肉微微抽搐,最終化為一聲極沉郁的嘆息。
“回不去了,小師弟。”
他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我…不能回去。”
張云淵凝視著他,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與痛色:
“我知道。”
他緩緩開口,聲音穿透水聲,清晰傳入張懷義耳中:
“十九年前,從我剛上龍虎山那時起,我就知道,你心里一直憋著一股勁,一股非要超過之維師兄不可的勁。”
“龍虎山演武之后,你下了山…這股勁,就成了你的心魔。”
“后來,你結(jié)識了無根生,無根生告訴你,他能幫你悟到更大的機緣。”
“所以,你才隨他一同去秦嶺聚義,不惜與天下異人為敵。”
張懷義身體微微一震,似乎沒想到這位年紀最小的師弟,竟將一切都看得如此透徹。
他沉默片刻,緩緩點頭,語氣斬釘截鐵:“所以,你別想帶我回去,你做不到的。”
“師兄。”
張云淵踏前一步,周身氣息雖未暴漲,卻有一種特殊的沉凝之感:
“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你雖悟得了炁體源流,但未必是我的對手!”
張懷義聞言,斗笠猛地抬起,那雙銳利的眼中爆射出駭人的精光,仿佛被觸及了逆鱗:
“云淵,你太自負了。你只知道八奇技的名字,卻根本不知道這‘炁體源流’究竟是什么!”
他的語氣帶著一絲近乎狂熱的自信與傲然:
“我所悟者,已超越了四哥無根生!如今這世間,恐怕唯有師父他老人家,方能與我一戰(zhàn)!”
話音未落,張懷義竟毫無征兆地出手了!
不見他如何作勢,周身金光未顯,卻有一股無形無質(zhì)、卻又仿佛蘊含著天地間所有“炁”之本源的磅礴力量,瞬間籠罩向張云淵!
這正是“術(shù)之盡頭”的炁體源流,其力無形,卻能駕馭萬炁,瓦解萬法,直指本質(zhì)!
然而,面對這足以讓天下異人聞風喪膽的力量,張云淵竟不閃不避。
他體內(nèi)那混沌色的混元道炁自發(fā)流轉(zhuǎn),在身前形成一片看似稀薄、卻深邃如宇宙初開的混沌屏障。
那霸道無比、足以輕易擊潰尋常護身功法的炁體源流之力,撞入這片混沌之中,竟如百川歸海。
其狂暴的意志被瞬間吞噬、分解、同化,不僅未能撼動張云淵分毫,反而其精純的本源之力竟被混元道炁悄然吸收,化為了其自身成長的些許資糧!
悄無聲息間,勝負已分。
張懷義臉上的狂傲與自信瞬間凝固,化為難以置信的驚駭!
他瞳孔驟縮,死死盯著張云淵,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這位小師弟。
“這…怎么可能?!!”
他失聲驚呼。
他以為炁體源流已是世間絕頂,足以睥睨天下,卻萬萬沒想到,在自己最自信的領(lǐng)域,竟會敗得如此徹底,如此…不堪!
良久,張懷義眼中的驚駭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釋然與更深的疲憊。
“呵…呵呵…”
他苦笑起來,“其實我早該想到…從你上山之時,瞬間領(lǐng)悟金光咒,我就看出你不同尋常。
盡管我看不透你的修為深淺,卻能感覺到,你絕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簡單。
一次次的…你都讓我震驚。”
“我不如大師兄…現(xiàn)在看來,也不如你。”
他坦然承認,但語氣隨即變得無比堅定:
“但我不會跟你回去。云淵,你若非要帶我走,那就…殺了我。”
張云淵眉頭緊鎖:“你為何執(zhí)意如此呢?
風后奇門的周圣,尚且冒死回武當,將傳承留給師門后方才失蹤。你為何不可?”
張懷義搖了搖頭,目光望向龍虎山的方向,眼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不一樣的,云淵。‘炁體源流’背后牽扯的秘密,與我們龍虎山的‘天師度’有關(guān)。”
“天師度的秘密,雖不外傳,但我能猜到一二。”
他聲音低沉:“師父想抓我回去,無非就是想讓我繼承天師之位…他想用整個龍虎山來護我周全,同時也讓我繼承天師度的禁制,從此再也無法說出‘炁體源流’的秘密。”
“這件事,從我第一次下山回來,他就想做了,但我執(zhí)意不肯。”
“可惜…”
張懷義語氣決絕,“我不喜歡這樣。我要堂堂正正的打敗張之維,而不是借助天師度的力量。”
“我更不能…再連累師門!
我與全性掌門結(jié)義,此乃鐵一般的事實。
我若回去,只會讓龍虎山千年清譽蒙羞,玷污山門!
這…絕不可以!”
張云淵沉默良久,方才緩緩開口,聲音沉重:
“師兄,你可知其他八奇技擁有者的下場?”
“鄭子布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極盡凄慘而死;
端木瑛失蹤,恐已遭不測;
馬本在只剩一眼一耳,雙臂盡斷,雙腿盡廢;
風天養(yǎng)被王家抓走,受盡折辱,乃我親眼所見。
其余幾人,亦是下落不明,生死難料。”
“你流落在外,那些覬覦力量、心懷鬼胎之人,絕不會放過你。
異人界藏龍臥虎,唯有龍虎山,方能護你周全。”
張懷義聽完,亦是沉默良久,最終只是緩緩搖頭,重復道:
“我不能回去,也不愿回去。我…有我的道理。”
張云淵深知再也無法勸動,長長嘆了口氣。
他忽然伸出手,看了看張懷義手腕上的檄青。
數(shù)秒之后,他閃電般在張懷義攤開的掌心寫下了一個“淵”字。
字跡落下,竟如活物般迅速滲入皮肉之下,消失不見,只留下一個極淡的印記。
張懷義默然看著這一切,眼中再次閃過訝色:
“這檄青是秘畫門的不傳之秘,用以千里感應傳訊。大哥竇汝昌死前,將這手段傳給四哥無根生,你是如何習得的?”
張云淵道:“我的手段,可模擬世間萬法。
檄青之術(shù),我只要見過一次,便能習得。
這是我留給你的印記。
師兄,你意已絕,我也不會多勸。
我只求你,等你安頓下來,或遇生死危局的時候…可通過它聯(lián)系我。”
張懷義看著掌心那微弱的印記,又深深看了一眼張云淵,最終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不再多言,轉(zhuǎn)身踏上那條烏篷小船。
竹篙一點,小船便如離弦之箭,破開湍急的河水,駛向迷霧深處,逐漸消失不見。
酉水河畔,只留下張云淵獨自一人,望著奔流的河水,神色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