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夏把紙巾盒推到她面前,靜靜的等著,任她哭。
十分鐘過去,王儷止住了眼淚。
眼睛通紅,但情緒平靜下來了。
她看著窗外,那個小孩拿著氣球在跟布偶玩,王伊在一旁站著。
“我會把那個孩子送去孤兒院。王建駟留下的家產,我會一分為二,給王伊一半。我和她以后各過各的,互不打擾。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王儷抬頭看她。
“問吧。”
“你都知道了我并不算個好人,為什么還愿意捐骨髓給我?”
陸小夏沉思片刻,笑道:
“善良是一種選擇,通往光明的路往往并不那么好走,但它會在下一個路口給你更多選擇的自由。而通往黑暗的路,一旦滑下去,就再也沒有選擇,也沒有回頭路了。
命運很多次把你逼上絕路,但你還是選擇了善良。
所以我并覺得你是壞人,我愿意,放心吧。”
……
一個月后,陸小夏和王儷一起躺在了血液科的病房里。
雖然配型結果剛出來的時候她有些忐忑,但真決定了要捐獻,她反倒淡定了。
心里有時候會惡作劇的想,老天選了她重生,必定不會輕易讓她出什么事。
方蘭的兒子已經被送去了孤兒院。
她和王伊住院,陸小冬伺候她,王伊伺候王儷。
不同的是,王伊天天在醫院陪床,王儷一天趕三遍,無論怎么趕都趕不走王伊。
出院的時候,陸小夏特意去看了王儷,她恢復得也挺好的,只是要持續服用抗排異的藥物。
是時候跟這對姐妹說聲再見了。
其實除了告別,還有一句更重要的話。
王伊坐在床頭給姐姐削蘋果,見了她,連忙站起來,眼圈紅紅的,顯然是剛哭過。
“喲,怎么了這是?”陸小夏的目光落在王儷臉上。
王伊拿走桌子上的幾張紙遞給陸小夏。
白紙黑字,封面寫著“公正書”。
“我姐最近要跟我分家,我不分,她還找人寫什么公證書讓我簽!我不簽!我姐在哪,哪里就是我的家,我不分家!!”
“你不分家,你姐怎么結婚啊!你姐結婚了,你也賴著她?簽吧,簽了你姐也可以放心的為自己活一回了。”陸小夏笑著勸解。
王伊眨眨眼睛,似乎還有點不理解。
陸小夏把文件遞回去,安慰道:
“你姐就是希望你學著獨立,她讓你簽你就簽。分了家你也不是一個人,我和你姐都看著你呢,放心吧!”
說這話時,她笑著看向王儷。
她還是不敢完全相信人性。
所以這句“我和你姐都看著你”,多多少少帶著威脅。
王儷自然聽得懂。
兩人目光對上,王儷坦蕩蕩的看著她。
陸小夏微微一笑,好吧,希望是她多想了。
……
……
陸小夏在京州的生意在這個夏季過后進入了高速擴張期,這一年,她在京州的連鎖店鋪達到了一百二十家。
她的財富爆炸式增長。
不斷有資本找上門,還有人勸她規劃上市。
對此,陸小夏的態度一律是委婉拒絕。
不懂不做,不熟不做,這是她的商業信條。
也許是因為重生的緣故,她總覺得,財富在她這里只是過過她的手,她只是暫時的管理那些錢,僅此而已。
她固執的腳踏實地做自己擅長的。
她的生活還有一件大事發生。
妹妹陸小冬要去美國留學,美國的學校給了獎學金的。
那個曾經被父親用小竹條抽打也不肯認錯的倔強丫頭,要飛向更大的世界了。
雖然不舍,但愛不應該是控制。
小冬拿到Offer的時候笑著笑著就哭了,抱住她,哭得泣不成聲:
“姐,我走了你會不會孤單,我不舍得把你一個人留在家里……”
陸小夏嗔笑著點了點她的額頭。
“怎么著,你還準備一輩子賴在我身邊啊,你不煩我也會煩。人生就是一場體驗,我希望你去體驗你想體驗的,不要擔心我,我也在體驗我想體驗的人生。行了,別哭唧唧的,又不是不回來了。”
“可我還是覺得你太孤單了。姐,你真的不考慮江一南嗎,你不知道我們學校有多少女生追他,他喜歡你這么多年,姐,我是真的希望你身邊有個伴。”
“怎么,就因為他喜歡我很多年,我就要感動?就要以身相許?喜歡我的人多了,我嫁得過來么?”
“那……那倒也是。”
“你和祁天接下來怎么辦?”
“我們倆一起申請的,他的Offer還沒下來。我先去,走一步算一步吧。”
陸小夏摸摸她的頭:
“你的事情你自己看著辦。不管什么時候,記住一點,自己的利益高于所有人的利益,不要犧牲,不要奉獻,先活好自己,再去顧別人,自私一點沒什么不好。也不用擔心我,姐只是想在不確定的世界,走一條確定的路。”
陸小冬點點頭:
“姐,我做家教的那家,小朋友過兩天過14歲生日,我想送她一個蛋糕,你幫我安排一下唄,寄到她家去。”
陸小夏:
“沒問題,要多大的,什么風格,把地址給我。”
“不用太大,12寸的就行,小姑娘喜歡日漫。”
陸小冬說著,拿出手機,抄了一個地址在便利貼上,遞過來。
“星城花園A區6號樓一單元1709,收貨人司珍珠……”
陸小夏看到那個名字,心里一驚。
“司珍珠?是你教的學生的名字?”
“不是!司珍珠是學生家長,孩子媽媽。”陸小冬答。
陸小夏愕然。
名字和年齡跟她認識的那個司珍珠對上了。
平靜了幾個月,難道又逢故人?
但,也許是重名重姓呢。
兩天后,日漫風格的蛋糕做好了,她的公司現在有自己的配送團隊。
她穿著配送員的服裝,騎著小電驢,親自送去了那個地址。
總要去看看,是不是她認識的那個司珍珠。
送貨前,她提前打了電話。
“您好,您是司女士嗎,您訂了一個生日蛋糕,我現在送過去您方便嗎?”
接電話的是一個年輕稚嫩的聲音:
“送來吧,我媽在家。”
電話里女孩又大聲喊了一嗓子:
“媽,一會兒小陸老師給我買的蛋糕送過來,你簽收一下!我走了!”
電話掛斷。
依著那個地址,陸小夏找到小區, 這個小區屬于中高檔社區,綠化很好,人車分流。
上了樓,敲開門。
看著門口的女人,陸小夏臉色不由得一僵。
果然是她,3021。
司珍珠。
她們監舍里唯一一個沒有背負人命的罪犯。
但也被頂格判了十五年。
她看著眼前的女人,歲月的痕跡在臉上很明顯,畢竟40歲了。
微胖,穿一襲珊瑚色家居服,質地很好。
五官絕對算不上漂亮,戴著金絲邊眼鏡,單眼皮,眼袋有點重,臉頰兩側分布著淺淺的斑。
眼角細細密密的皺紋,頭發是黑的,也許染了吧。
上一世監獄里的司珍珠,頭發幾乎是花白的。
整體看上去,現在的司珍珠就是一個普通的中年婦女。
當然,她的工作不普通。
她在一家科研所上班,職位不高,但很重要,是檔案管理員。
司珍珠的眼神落在蛋糕盒上,伸出手來要接蛋糕,陸小夏才回神,連忙說:
“您好,司女士,這是您的蛋糕,請您簽收。”
“好的,哎呀,辛苦你了啊。慢走啊!”
那扇門輕輕關上。
陸小夏的思緒飛回了上一世。
司珍珠,被譽為她們監舍里又臭又硬的石頭,3796說她是戀愛腦。
剛進監舍的時候她們都驚訝,3021又沒殺人,為什么判那么重?
后來慢慢知道,司珍珠犯的是間諜罪,出賣國家科研情報,危害國家安全。
這個罪名太陌生,太高級,大家都理解不了。
只將她概括為叛徒,人販子背地里管她叫“女甫志高”。
3796那時當了組長,犯人們每周寫的思想檢討會集中到3796手里,再由3796交給管教。
她是3796的人,因此有時候會幫著整理那些檢討書。
她看過司珍珠的檢討,還記得一些細節。
司珍珠的檢討寫得很工整,寫愛情的部分總是寫得事無巨細。
她的老公是一個軍工博士,經常要出差,一去好幾個月不回家。
就算回家,倆人都是木訥內向的人,也很少有情感方面的交流,從生了孩子就開始分床睡,幾乎沒有夫妻生活。
她說她自己前半生從未被人愛過,直到認識了那個叫EaSOn的男人。
那個男人是個米國華僑,在京州一所大學里做訪問學者。
跟她年齡相當,人很紳士,很細心,她們在書店 每次見面都有小禮物,包在精致的打了蝴蝶結的盒子里送給她。
他還會用漂亮的花體英文寫詩給她,貼心的配上中文譯文,并在信紙邊緣畫一些可愛的小動物或花卉裝飾,讓一張普通的信紙也有了生命似的,這讓她覺得自己被珍視。
送她禮物也是用心挑選的,有時候是花,有時候是香水,有時候是一枚胸針。
她就這樣淪陷在一見傾心,相見恨晚的愛情里。
她還提到一部電影叫《廊橋遺夢》,她說和電影女主角一樣。
司珍珠的檢討總是在寫愛情,以至于她的檢討不像檢討,更像是言情小說,總是因為寫的不合格被打回來重寫。
檢討不合格監舍就拿不到流動小紅旗,就會失去改善伙食的機會。
因此監舍里的人對她很不滿。
冷秋香因此還打過她,罵她不要臉,睡洋**。
人販子更是氣得跟她打了一架,指著她鼻子罵: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多大歲數了?你以為自己還是小姑娘呢!你以為你長得多美?你老女人!搞搞清楚!洋白臉子為啥會睡你,他瞎么他非要愛你這身老丑皮?白瞎你活了四十歲,還相信那些情呀愛呀的!害老娘周周吃不上肥肉!真是遭了瘟了把你分到我們監舍!”
司珍珠氣得紅著臉,大聲辯駁:
“你懂什么!西方人的審美標準跟我們不一樣,在他眼里,我……”
“我呸!還審美獨特!他咋不來愛我嘞!狗屁的審美,還不是因為你有情報,我沒有!腦子被驢踢了才會相信男人愛你!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呢!你再寫不出來就別在我們監舍了!”
人販子牙尖嘴利,司珍珠自然罵不過她,只能氣得大哭。
為了拿到流動紅旗,3796指導她,讓她多寫自己是如何被騙,那個男人是如何可惡,騙得她放松警惕,要多反思自己的錯誤,而不是大篇幅寫愛情的美好。
司珍珠卻翻了臉,大聲說:
“我沒有被騙,他沒有騙我,他是真心愛我的!是我老公太恨我,所以才羅織罪名舉報我和他!”
因為檢討書,她們監舍鬧騰了好幾個月,司珍珠吃了很多苦頭。
后來,大家寫檢討書的時候,她拿著筆寫下 “我檢討”三個字,就再也寫不下去了。
3796問她為什么不寫,她說不讓寫愛情,她不知道寫啥。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幾個月,直到有一次司珍珠的老公來探視,不知跟她說了什么,司珍珠突然就變了,再也不提愛情,不寫愛情。
她寫那個男人,如何花言巧語騙得她信任,他們剛開始在外面開房,后來她準許男人來家里,有時候男人要處理郵件,她就讓他用自己家書房的電腦。
有兩次周末加班,男人正好找她約會,她還把男人帶到了檔案室。
一些機密文件就是這樣泄露出去的。
更重要的是,她老公是軍工方面的博士,正在負責一項保密科研項目,那個男人還黑進了她老公的郵箱,盜取了大量絕密信息。
漸漸的,司珍珠也能寫出合格的檢討書了,她們監舍又成了流動小紅旗常駐監舍,每周都能吃上一頓帶葷油的菜。
陸小夏下了樓,心情沉重起來。
小區步道旁的兩株銀杏樹,身披黃甲燦然如金,她站在銀杏樹下,抬頭看向這棟樓,17層是次頂層。
不知道司珍珠現在跟那個男人進展到哪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