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夏對著玻璃整理了一下表情,才端著熱水壺再一次進(jìn)了辦公室。
王儷又換回了慣常的平靜的眼神。
兩個人默默的等著杯子里的水變溫。
落地窗外,王小虎拿著一個米奇的氣球,蹦著跳著,很開心。
王伊百無聊賴的靠著欄桿,玩手機(jī)。
“你打算怎么處理她們倆。”陸小夏單刀直入。
她沖著窗外,抬了抬下巴。
對面的王儷猛的抬頭看她,眼神里帶著震驚,語氣也變得冷厲起來:
“你什么意思?”
陸小夏笑得意味深長:
“你應(yīng)該挺恨王伊的吧。恨她媽媽?”
王儷定定的看著她,眼神像刀一樣在她臉上停了十秒有余,用眼神問里你怎么知道,
陸小夏接著說:
“王儷,我非常欣賞你。我不想夸你堅強,堅強是很殘忍的,若不是無依無靠,誰愿意堅強。
但你的確是我見過的比我更堅強,更優(yōu)秀,更堅韌,更聰明的女孩子。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希望你能過得好,不要浪費了自己的才智,不要把才智用錯了地方。你一定可以有很大的成就,相信我,因為我曾經(jīng)跟你一樣,不得不堅強,一步步硬扛。那兩個孩子,王伊把你看作她的天,放過她吧……”
王儷忽然閉上了眼睛,幾秒后再度睜開,兩行眼淚流了下來。
她眼眶猩紅,咬著牙,音量低沉,但一字一句都是吼出來的:
“放過她?憑什么!若不是她媽當(dāng)小三,我媽就不會傷心生氣,才四十歲就乳腺癌去世!你要說她很無辜,對嗎?我媽就不無辜嗎?我就不無辜嗎?你知道我的童年是怎么過來的嗎!我媽恨我爸,就把火氣撒在我身上!陸總,你被煙頭燙過嗎!”
王儷伸出胳膊,捋起袖子,瘦得皮包骨頭的手顫抖著。
“知道我為什么大熱天也穿長袖嗎!”
陸小夏看向她的胳膊,瞳孔猛的一顫。那是一只傷痕累累的胳膊,燙傷留下疤一塊又一塊。
“我媽一生氣就拿煙頭燙我。我那時也是個孩子,我不無辜嗎!不經(jīng)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她媽不要她的時候,她才兩歲——”
王儷比了剛剛過膝的高度。
“我養(yǎng)她的這些年,無數(shù)次想把她掐死!但我都不忍心下手,我夠善良的了,我夠?qū)Φ闷鹚耍\這樣對我,現(xiàn)在我又得了這病,我為什么要做個好人!憑什么是我死,憑什么我家的財產(chǎn)全落到小三的孩子手里!憑什么!老天對我公平嗎!我把錢全部捐了,也不留給仇人的孩子!”
她的胸脯劇烈的起伏著,放在桌子上的手攥成拳,輕輕的顫抖。
認(rèn)識這么久,王儷留給她的印象一直是堅強,硬氣,有棱角,就算在病床上,也沒見她破碎成這樣。
陸小夏伸出手,輕輕的覆在她的手上。
“你不會死。我捐骨髓給你。”
王儷的身子猛然一顫,眼里滿是驚疑,顫抖著擠出一句話:
“你……什么意思?”
陸小夏點點頭:
“我做過配型了。但是,請原諒我還沒有準(zhǔn)備好,所以一直沒跟你說,我也是個普通人,要做出捐獻(xiàn)的決定也需要勇氣,我需要了解捐骨髓有沒有傷害什么的,我需查查資料,問問懂這個的朋友,我現(xiàn)在決定,我可以捐獻(xiàn)。
也請你相信我,王伊她愿意為你做任何事情。其實你也懂的,真正有錯的是大人,你爸,王伊的媽,他們做的孽,卻讓你們承擔(dān)了后果。你和王伊,其實都是苦孩子。”
王儷捂住臉,大聲的飲泣起來。
她又如何不知道,是王建駟的錯,是那個女人的錯。
可是天知道,她有多不甘心。
她對王伊的感情很復(fù)雜。
王伊被遺棄在她和奶奶家的時候,才三歲,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撕心裂肺的哭著叫媽媽。
哭了幾天,就不找媽媽了,跟在她和奶奶身后,很乖,叫姐姐,叫奶奶。
小時候奶奶身體不好,王伊相當(dāng)于她親手帶大的。
她那時十一歲,對小小的王伊,她帶著恨意。
打她,罵她,但又心軟的哄她,喂她吃飯,給她洗衣服,帶她上廁所。
在外面得著點好吃的就歡喜的帶回來,分給那個小小人兒。
她喜歡聽她奶聲奶氣的說:愛姐姐,姐姐抱。
剛剛對王伊好一點,又想起她是仇人的女兒,又打她,罵她,把她從自己身邊狠狠推開,欺負(fù)得她眼淚汪汪。
她就這樣,反復(fù)無常,矛盾交織。
后來奶奶沒了。她十六,王伊八歲。
那三間小平房里,只剩了她倆相依為命。
王伊膽小,睡覺時總要把毛絨絨的腦袋蹭在她懷里,她稍微挪開一點,王伊就追著找。
每個月她帶著王伊去找王建駟要生活費,倆人一起挨罵,像兩個小叫花子一樣,要來一點錢,省吃儉用的活下去。
慢慢的她就不恨王伊了,她只恨王建駟。
她看過一本叫《小王子》的書,上面有一句話:
你在你的玫瑰上花費了時間和心血,才使你的玫瑰變得如此重要。
她想,她跟王伊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的。
她養(yǎng)大了她,馴化了她,才會不舍得她。
姐妹倆相依為命的生活實在太艱難了。
她索性輟學(xué),去縣城新開的電子城打工,本來只是做做文員的工作,但她聰明好學(xué),跟著老板娘學(xué)會了用電腦。
她有了工資,再也不用低三下四的去找王建駟了。
一切都在變好,她掙得越來越多,王伊考上了大學(xué)。
她和王伊成了彼此心里最重要的親人。
是從什么開始變了的呢。
她有一次感冒,反復(fù)發(fā)燒,燒得嚇人。
王伊嚇壞了,逼著把她弄到醫(yī)院。
結(jié)果,晴天霹靂,診斷單上長長一串漢字,她大腦一片空白,只看到醫(yī)生的嘴一張一閉,說這種病簡稱白血病。
王伊哭慘了,奶奶死的時候,她也沒這么哭過。
王建駟吞了拆遷費,她倆每次回家都并肩跟渣爹斗。
她病了以后,王伊似乎一夜之間長大,小小身板,去找王建駟要錢,比她還能鬧。
而她的心態(tài)已經(jīng)悄悄變了。
憑什么呢!憑什么她不配過好日子?
憑什么好人沒好報,壞人活得那么滋潤。
太不公平了。
她要在死前還自己一個公平。
王建駟新娶的媳婦,連個娘家也沒有,她早就覺得可疑了。
她很快就查清了方蘭有情夫,王小虎不是王建駟親生的,她還查出了方蘭那個深居簡出的情夫在網(wǎng)吧的上網(wǎng)記錄,并很快就查出了他們的身份。
但她很清楚,王建駟不死,就算方蘭死了,她就得不到拆遷款。
于是,她布了一個局,先給王伊洗腦,讓她去弒父。
然后舉報方蘭。
渣爹死掉,妹妹坐牢,方蘭被抓,她就擁有了家產(chǎn)的全部控制權(quán)。
至于方蘭生的那個小野種,扔到福利院去自生自滅。
她會拿著那些錢,等待骨髓配型。
如果在死之前還等不到,她就把錢全捐掉。
就捐給她的那幾個病友。
那個三十六歲的病友大姐,她丈夫不想花錢給她治病。
還有那個十二歲的小病友,她爸爸扔下她們母女倆,獨自跑了。
還有那個六歲的小男孩,他媽媽天天晚上在醫(yī)院的樓道里哭。
她寧愿把錢給陌生人,也不愿意讓這些錢落在仇人的孩子手里。
她布局完畢,給王伊洗腦也已到位。
沒想到半路殺出個姓陸的,打斷了她的節(jié)奏。
不過雖然方法不同,但結(jié)果是一樣的,王建駟死了,方蘭坐了牢。
唯一的麻煩是妹妹還在。
她不舍得王伊死。
讓她坐牢吧,留她一條命。
她會慫恿王伊弄死那個小野種,王伊最聽她的話了。
殊途同歸。
她站在深淵的邊緣,帶著不甘,咬著牙,狠著心,一點一點向黑暗里走。
可是,現(xiàn)在有人拉住了她。
還是那個姓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