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夏的眼睛睜開一條縫。
看到眼前的臉,她疲憊的笑了一下。
黃梅。
她的獄友,黃梅。
短頭發,小圓臉,麥色皮膚,兩只眼睛很大,很有靈氣。
她們相處的時間不長,也就一年多而已,但她對黃梅印象深刻。
2986,剛進去的時候天天拍著監舍的門,哭喊“冤枉”。
她的聲音高亢尖利,在整個監區回蕩。
有人問她犯了什么事,她絲毫不避諱,流著淚大聲解釋著:
“蔡德順搶了我兒子,他非要收我兒子為徒弟。我兒子才5歲,生著病呢,肺炎,燒得燙人!我急著帶孩子去醫院,我得把孩子搶回來啊!桌子上正好有把螺絲刀,我為了搶回我的孩子,才動手的!我也沒想扎死他,我就是想逼他放了我孩子!你們說我是不是正當防衛?我是!這就是正當防衛!我冤枉,我不應該關在這里!還有沒有天理啊!”
一聽正當防衛,獄霸先笑了:
“嚎什么喪,這里面正當防衛的人多了,她們幾個,都他媽是因為孩子進來的,誰都像你這么嚎喪,監獄還開不開了!收你兒子當徒弟你還不領情,活該!”
黃梅激動的辯駁:
“不——!我兒子是要讀書,要上大學的!他才5歲,他以后的路還長,他要光明正大的活著,他才不要做什么徒弟!蔡德順那個賊,蔡德順你不得好死——”
說著說著,她又嚎哭起來。
人販子更是嫌棄的罵個不停:
“倒了八輩子血霉了,為什么把這種人分到咱們監舍?!就你們這些女人,有了孩子就跟被下了咒似的,腦子都變成漿糊了。孩子有他媽什么可稀罕的,跟男人干一回就能生一個,跟母雞下蛋母豬下崽沒什么區別,沒了可以再生!就他媽你們矯情,以為自己多高貴,以為自已生的娃都是金疙瘩。他媽的一個個蠢得要死,早干什么去了,到監獄了想起來喊冤了,害得老娘這個月又吃不上肉!”
人販子罵起人來臟著呢,在監舍里一般沒人愿意沾惹她。
黃梅喊了幾天,嗓子喊啞了,說不出來話。
雙眼無光的坐著,不吃不喝。
很多女犯,進來后都要經歷這樣的過程。
她絕食了六天,最后被拉到醫務室打營養針。
管教天天找她談話,做思想工作。
但無濟于事。
打完營養針,送回監舍,黃梅依然絕食。
她是整個監區絕食最久的女人。
陸小夏很難想像,一個人可以那么久,不吃食物。
這期間,黃梅爆發過一次,鬧得動靜很大。
起因是她在夜里不停的哭,不睡覺,人販子氣得暴跳,罵了一句:
“媽的,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等我出去了,就把你兒子賣了,賣到深山老林里……”
人販子后半句話沒說完。
黑暗中,黃梅像一只矯捷的豹子,撲上了人販子的床。
三更半夜的,兩個人就這樣打起來。
黃梅年輕,手快,敏捷,不要命了似的。
揪住人販子的衣領,用自己的頭猛的撞人販子的頭。兩下就把人販子撞暈了。
然后,她騎在人販子身上,狂扇對方的臉。
那是陸小夏第一次見人用這種方法打架。
以往她見過的女人打架,無非就是薅頭發,撓臉。
事后兩個人都被關了禁閉,黃梅剛烈,在禁閉室依然不吃飯,原本要關半個月的,結果關了一周,只好把她放出來,送去醫務室繼續打營養針。
倒是人販子,實打實關了15天禁閉。
后來人販子再也不惹黃梅了。
黃梅在監區里絕食了三個多月,人瘦成了一根麻桿。
直到有一天,管教拿來她兒子的照片,還拍了一段兒子從幼兒園放學的視頻,黃梅才開始正常吃飯。
此刻,陸小夏意識不清,一時弄不明白自己在哪里,以及,在過去還是在現在。
看到黃梅,她以為自己在監獄。
她混混沌沌的開口叫了一聲:
“2986……”
黃梅驚訝的看她,沒明白這個數字的含義。
陸小夏實在傷得太重了,她的頭在流血。
身體很輕,迷迷糊糊的,眼一翻,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遠處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黃梅!小梅!我在這!”
黃梅站起來,兩百米遠的地方,一棵樹下,她看到了她要找的人。
心情立刻沉重起來。
她走過去。
被師哥的樣子嚇了一跳。
師哥渾身都是灰土。
頭發長了也不剪,也不知道多少天沒洗了,看著油乎乎,邋里邋遢的,頭上還沾著枯草葉。
眼鏡還是印象里樣子,跟瓶底一樣厚。兩只眼睛從鏡片后面,陰沉沉的看著她。
整個右臂耷拉著,手腕腫得發紫。
兩條腿似乎都受了重傷,用樹枝打了簡易的支具。
這是蔡德順剛才等她的時候自己做的。
他們這樣的人從小就命賤,小時候摔破了頭,扭了腳,骨折之類,都是靠自愈。
“師哥。”
她輕輕叫了一聲,蹲下來去看蔡德順的傷。
“你怎么了,怎么受這么重的傷。誰干的?”
蔡德順陰著臉,伸出手,掌心里是一把袖珍的挑刀,專門劃包用的。
就像理發師有理發師專用的工具,他們小偷,也有專用的刀具。
刀很小,刃很薄,極鋒利。
這刀她也有,學藝的時候師父給買的,說什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但她當了服務員后就把刀扔了。
“黃梅,去,把那個女人殺了!”蔡德順惡狠狠的說。
黃梅嚇得退了半步,看看遠處的草叢,期期艾艾的問:
“師哥,為啥呀?”
“我的胳膊,我的腿,都是那個女人傷的!他媽的!這個女人忒狠!你去!把她殺了,手腳都廢了!”
黃梅怯怯的看著他,沒說話。
也沒去接挑刀。
陪著笑臉,說:
“師哥,走吧,我送你去醫院,治傷要緊。”
蔡德順卻順手撿起一塊拳頭大的石塊朝她去:
“你聾了嗎!我說的話你沒聽見!老頭子死了就沒人能管你了是嗎!我讓你去廢了她!你要是不敢殺她,就把手筋腳筋都挑了!”
蔡德順越說越氣。
一生氣,牽動傷處,疼得他齜牙咧嘴。
他從小就是有仇必報的人,這個女人把他弄成這樣,他咽不下這口氣。
見黃梅不動,他咬牙:
“你敢不聽我的話!黃梅,你如果不去做了她,我現在就打110,把你過去的那些事告訴警察!”
黃梅臉上陪著小心的笑,壓下心底的厭憎。
緩緩從蔡得順手里接過挑刀。
替他殺了人,她這輩子不就完全被他捏在手心里了么。
她才不傻。
她想起剛才那個女人,不知怎么的,她明明不認識那個女人,可那張臉卻又讓她心里莫名的有一股暖意。
她甚至懷疑,這個女人是不是她失散多年的親人啊。
為什么會有一種想要親近的感覺呢。
如果一定有人要死,她希望是蔡德順。
她比誰都清楚,這個男人的惡。
在堂口的時候,她像個小丫鬟一樣,做飯洗碗洗衣服,供他們使喚。
老頭為了控制他們,故意在她和蔡德順之間制造矛盾。
比如教手藝,故意分開教,還故意話里有話的讓蔡德順以為師父偏心她。
蔡德順為了泄憤,背地里沒少打她。
還偷看她洗澡。
后來她告訴了師父,師父把蔡德順毒打了一頓,揚言要廢了他的雙眼,他這才收斂了些。
蔡德順跟她那個師父一樣,都是十惡不赦的惡人。
那個該死的老頭兒把她帶進黑暗,她好不容易掙出來,而現在,蔡德順想再一次把她拖進黑暗。
她遠遠看了那個女人一眼,又看看地上的蔡德順,心里突然有了一個不該有的主意。
如果蔡德順死了,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她的過去。
兩個師弟入門晚,知道的很少。
她眉眼一展,嗔笑道:
“師哥,你還說你不逼我呢,動不動就說要報警,心里一點師兄妹的情份都不念,咱們可是一起長大的,我把你當親哥哥。”
“你少廢話,我讓你去你就去!你不敢殺人,那就去挑斷她的手筋腳筋,讓她在這里自生自滅!”
“行,師哥,我這就去。”
黃梅說著,接過挑刀,步履輕快的向陸小夏走去。
她背對著蔡得順,高高揚起手里的挑刀。
10分鐘過后,她又回來。
當著蔡德順的面,擦了擦刀上的血。
她自己身上,也沾了血。
她語氣平靜:
“師哥,成了。走吧,我背你下山,趕緊去醫院,你看你手腕都腫成什么樣了。”
說著,她蹲下。
蹲下那一刻,她忽然想起小時候,蔡德順有時候學著別的孩子玩騎大馬的游戲,讓她當大馬。
她從不敢反抗。
在堂口也是有食物鏈的,她就處于食物鏈的最底端。
她雖然個子小,但很有一把子力氣,就是那時候練出來的。
像多年前一樣,她輕松背起了蔡德順。
“師哥,你左臂傷得重,注意不要使力。”
“用你說!”蔡德順惡聲惡氣的。
他已經習慣不把這個師妹當人看了。
在他們堂口,黃梅是唯一的女孩,不僅要完成師父派的活,還要做飯洗衣服。
師妹就是個丫鬟。
蔡德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黃梅背上,已經疼得五魂只剩了兩魂半。
這一段山坡陡,山上都是裸露的山石和野棗樹。
小時候,師父失眠,每年秋天都會讓她和蔡德順來這山上摘酸棗,回去曬干了碾成粉泡茶喝。
那個女人能摔下去,蔡德順為什么就不能摔下去呢。
她故意走得很慢,假裝很吃力,往山路的外邊走。
山路有欄桿,但是這幾年景區荒著,欄桿斷了很多,這一段,欄桿就斷了。
黃梅突然有點拿不定主意。
要這么做嗎?要嗎?要殺了蔡德順嗎?
心底深處有一個堅定的聲音:
要!
可是,這畢竟也是一條人命!
師父和蔡德順都背過人命,但是她沒有,在這方面,她是干凈的。
那年師父不知從哪兒弄回來一個小孩兒,倔強的很,天天哭著要回家,被師父打了幾頓后,那個小孩兒竟然發高燒死了。
師父讓蔡德順把人裝進麻袋,倆人開著堂口那輛八手吉利,半夜把麻袋拉出去,不知道扔在哪兒了。
蔡德順他該死。
她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師哥,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她故作輕松的問。
蔡德順的聲音冷冰冰的:
“我想好了,我要繼承師父的衣缽,把咱們堂口重建起來。你也別干小飯館了,嫁個廚子有什么出息。你回來幫我,你的娃認我做師父,我親自來培養他。再弄兩個娃回來,咱倆以后就是一家人,把堂口發揚光大。”
黃梅在心里冷笑。
這個男人,怎么就這么理直氣壯呢。
從過去到現在,他從來都不把她當人。
就算她們多年不見,他的思維還停留在十年前,以為她是那個小丫鬟呢。
“師哥,我不會回去的。”
她聲音平靜,淬著寒意。
“不回來?小梅,入了盜門,一輩子都洗不白,你別做……”
那個“夢”字沒出口,他的身子突然歪了出去。
他右手臂完全不能吃力,趴在黃梅背上,幾乎完全靠黃梅的兩只手兜著他的腿才不會掉下去。
黃梅只需要輕輕一歪,他就失重了。
她選的地方很好,以前這里有一道小瀑布,落差不高,也就兩米。
蔡德利從山坡上滾下去,又滾下那干涸的高坎。
下面是幾塊巨石。
她對著空曠的山谷許了個愿:
老天爺,你把蔡德利收走吧,讓他摔死在這里吧。
他死了,她就真正洗白了。
他死了,以后就不會有小孩被拐來做小偷,挨打,學藝,受罪。
狗屁的學藝,手伸進滾水鍋里撈硬幣,算哪門子學藝,分明就是虐待。
世界上的小孩,都應該在自己父母身邊長大。
世界上的小孩,都應該像她可愛的兒子一樣,被捧在手心里愛著。
寂靜的山谷,傳來幾聲慘叫。
以及重物撞擊和滾落的聲音。
然后,銷聲匿跡。
山谷恢復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