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子林隊,林有亮,我?guī)煾福呀?jīng)去世八年了。怎么,你認(rèn)識他?”
陸小夏驚訝的張張嘴,沒回答這個問題。
當(dāng)年拘她的并不是林隊。
正說著,路口拐進(jìn)來一個人。
陸小夏眼里頃刻蒙上一層水霧。
是舅媽。
舅媽老了,頭發(fā)白多灰少,很瘦,不過看上去還算硬朗。
手里拎著買菜的提籃,里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硪恢贿€拎著一條魚。
四目相對,舅媽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快走了幾步,又停住,眼里說不清是什么情愫,似乎有怨氣,似乎又有愧色,似乎又有釋然。
“舅媽。”陸小夏叫了一聲。
舅媽點(diǎn)點(diǎn)頭,卻沖一旁的老呂警官道:
“呂警官,進(jìn)來坐呀。”
“不了阿姨,所里還有事。”
“美玲……怎么樣了?”
呂警官臉上擠出一絲苦笑:
“還是那樣,得仔細(xì)養(yǎng)著。阿姨,我先走了。”
呂警官說著,上了警車。
舅媽看著警車開出胡同,才轉(zhuǎn)身。
紅著眼,臉上卻掛著笑,上下打量她一番:
“瘦了。”
又突然哽咽:
“我們沒照顧好小暖,對不起。”
一旁的小暖走上來,攬住舅姥的肩朗聲笑起來:
“舅姥你說啥呢!你對我這么好,我每次來你都給我做好吃的,你和舅姥爺對我夠好的啦!”
“……”舅媽看著小暖,哽咽了。
說實(shí)話,她的舅媽很好。
舅媽跟媽媽是好朋友,小時候家里的有許多老照片,媽媽年輕的時候,跟舅媽和陳蘭貞的合影最多。
她記得很清楚的一件事是在媽媽的葬禮上,奶奶和小姑說媽媽壞話,舅媽沖上去給了小姑一個耳光,跟陸家人大打出手。
這些年心心和小沫寄養(yǎng)在舅舅家,長大成人,若沒有舅媽的默許,怎么可能。
雖然舅媽選擇了站在兒子那一邊,但這不是人之常情嗎。
歸根結(jié)底,是她的錯,害得善良的人不得不做選擇。
她到家,一直沒見到舅媽。
原來舅媽去買菜了。
提籃里有菜有肉,有水果,還有平州油炸糕。
她小時候最愛吃油炸糕了,舅媽都記得。
“媽,你跟舅姥和舅姥爺說說話,今天的午飯我和心心包了。”
小暖說著,已經(jīng)開始整理菜籃了。
她看得出來,小暖做事情極利索,那是從小就懂事的女孩獨(dú)有的能力。
從小就懂事,對一個孩子來說,是一件很殘忍的事。
舅媽拉著她的手,進(jìn)了堂屋。
“有些事我和你舅舅本來是不想讓你知道的,怕你受不了,但是,你是孩子的媽,你應(yīng)該知道。”舅媽的眼睛紅紅的。
陸小夏心頭掠過一絲不詳?shù)念A(yù)感。
“是小暖的事。”舅媽補(bǔ)充道。
“小暖15歲那年,出過一次事,差點(diǎn)被壞人糟蹋……”
陸小夏的腦子“轟”的一聲,似乎一發(fā)炮彈炸了,腦子里嗡嗡作響。
15歲,是她出事之后的第三年。
舅媽看她駭成那樣,連忙輕撫著她的手:
“你別怕,孩子沒出事。你走之后,于家那老兩口把小暖當(dāng)個丫鬟使喚,既要伺候老的,又要照顧小的。她奶奶還天天打她罵她,把對你的氣撒到孩子身上。于文禮有個小叔,那個畜生竟然打起孩子的主意,有一天趁于家老兩口帶于天賜出去走親戚,那個畜生竟然……想糟蹋小暖。”
陸小夏當(dāng)然記得這個畜生,于天明,于文禮的堂小叔。
以前她就很討厭這人看她的眼神,果然是個混蛋。
舅媽接著說:
“我想想都后怕,孩子才15,哪是老畜生的對手,幸運(yùn)的是咱小暖機(jī)靈,一看老東西上門,孩子就在袖子里偷偷藏了一把改錐,掙扎的時候把改錐扎在于天明那個狗東西肚子上。”
“狗東西沒死,但后半輩子都要掛著尿袋。”
“不過小暖也……小暖也被毀了,學(xué)沒法上下去,還被勞教了三年,別人都罵她心狠手辣,是小殺人犯。心心和小沫都上了大學(xué),只有小暖,初中都沒畢業(yè)……”
小暖走進(jìn)來,一邊攪拌雞蛋液,一邊嗔笑著:
“舅姥!沒上大學(xué)也沒關(guān)系,我現(xiàn)在還當(dāng)老板呢!”
“那你一個小姑娘,名聲也毀了!”
“舅姥,是那個王八蛋名聲毀了,他是壞人,我又不是壞人!”
“可是你進(jìn)過少管所,以后好人家誰敢娶你啊!暖,你以后怎么辦?上回烤串店關(guān)門不就是于家往你門上貼東西……”舅媽的眼圈又紅了。
舅媽忽然意識到,當(dāng)著一個坐過十五年牢的人說這句話好像不太合適。她抬頭看了眼陸小夏,嚅嚅的低下頭。
小暖絲毫沒在意,依然笑著:
“舅姥,瞧你說的,好像有人娶我是我的榮耀似的,我這么有本事,誰能娶到我是他家祖墳冒青煙。當(dāng)年林局長跟我說了,進(jìn)少管所,是為了保護(hù)我,省得于天明他們家人報復(fù)我,我在里面也沒吃過苦,比在家還舒服呢。再說了,進(jìn)過少管所也不是壞事,現(xiàn)在誰都不敢惹我。至于于家上門貼我的大字報,我都給他們貼回去了。我這么不好欺負(fù),你應(yīng)該高興才對!”
舅媽破涕為笑,在她額頭上戳了一下:
“你就會哄我開心,說話跟你外婆一樣,一套一套的!夏夏,你這個女兒可了不得。”
陸小夏的心松了一口氣,眼淚卻怎么也止不住。
老天保佑。
她的小暖雖然歷盡磨難,卻還是在命運(yùn)的廢墟上開出了花,披風(fēng)沐雪,昂揚(yáng)熱烈,比她強(qiáng)一萬倍。
小暖被她的樣子嚇到了,放下蛋液,過來抱住她:
“媽,你別這樣,我可厲害了,于天明那個王八蛋在我這一點(diǎn)便宜都沒占著,每次她老婆罵我是殺人犯,我就讓所有人都知道她老公是個強(qiáng)奸犯,臭流氓!她貼我大字報,我就把判決書放大,貼到他們村口。我有什么可羞恥的,我又沒做壞事,該羞恥的是他們!你說對吧!那件事不是我的傷疤,是他的傷疤。我也納悶,他們怎么一次一次的揭開自己的傷疤妄圖來羞辱我,不是有病嗎?”
陸小夏看著自己的女兒,百感交集。
她用兩輩子才懂的道理,她的女兒似乎天生就懂。
她怎么可以生出這么棒的女兒。
不過,她該去會一會于天明這個老畜生了。
她已經(jīng)錯失了女兒的成長,現(xiàn)在,這個骯臟的絆腳石,就由她來替女兒挪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