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
這個夏天的第一場雨,下得聲勢浩大。
陸小夏在這間病房,已經整整住了四個半月了。
住進來的時候,窗外的樹葉剛剛發芽,現在,已經郁郁蔥蔥綠樹成蔭了。
她就那么靜靜的躺著。
除了有時候眼角會涌出幾滴淚外,沒有絲毫要醒的跡象。
但,這幾滴眼淚,也給了活著的人無數希望。
每天早上,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小女孩,會準時出現在她的病房里。
男人會把小女孩抱到病床上,讓她先親親病人的臉。
然后男人坐在病床前,拿出幾本繪本,把小女孩圈在懷里,讀繪本書。
間或小女孩有問題,一個問,一個答。
如果問題有難度,比如問到“為什么小象會長出那么長那么軟的鼻子,為什么小兔子鼻子那么短”。
他也不知道怎么答,就會說:
“哎呀,這個問題好難啊,我也不知道,沫寶長大了自己去找答案好不好。”
以前在部隊,連長有了女兒后,說話變得夾里夾氣的,戰友們背地里都笑話連長。
沒想到他現在也這樣。
醫生說,病人的顱腔受損,導致昏迷,目前沒有更好的辦法。
可以嘗試讓病人聽聽熟悉的聲音,熟悉的音樂。
言外之意,什么能醒過來,不確定。
他實際上并不了解陸小夏,不知道她愛聽什么音樂,不知道她愛看什么書,也不知道她有什么愛好。
他有自知之明,他的聲音,對病人來說也并不是什么熟悉的聲音。
桑珉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每天帶著沫寶來。
沫寶的聲音,必然是她熟悉的,這錯不了。
他買了很多很多繪本,他給沫寶講過一遍后,引導著讓沫寶自己來講。
沫寶好聰明,才兩歲多的娃,繪本看過一遍,就能記住了。
肉肉的小手,指著繪本,一個字一個字的念。
遇到喜歡的繪本,每天都要讀一遍,也不煩,每一遍娃都有新發現。
遇到不會的字,桑珉說一遍,沫寶就記住了。
有時候在病房里待著待著,他就有一種錯覺,世界像一片大海,這間房子,像一艘小船,船上只有他們三個人。
他們三個,息息相關。
今天他跟沫寶讀的繪本是《十四只老鼠大搬家》,講的是一個老鼠家族齊心協力搬家的故事,畫風很美,沫寶仔仔細細的看每一頁圖畫。
沫寶看著看著,抬著小短腿爬到床上,拍了拍媽媽的臉:
“媽媽,醒醒,我們也搬家!我們三個人,也搬到這個大樹洞里!”
沫寶從來不叫爸爸。
以前她管桑珉叫桑叔叔,現在她什么也不叫。
她似乎還不知道爸爸是什么生物,但她知道,除了媽媽,這個人最親。
幾個月以來,已經發展到連晚上哄睡也只要桑珉了。
“媽媽哭了!”沫寶突然叫了一聲。
桑珉連忙起身去看,果然,陸小夏眼皮翕動了兩下。
一縷淚線順著眼角滑入鬢角。
桑珉激動得大叫:
“沫寶,快叫媽媽,快!大聲叫媽媽,媽媽就會醒過來!”
沫寶聽話的跪趴在媽媽身邊,奶聲奶氣的大聲叫:
“媽媽!媽媽!夏夏!快醒醒,我是沫寶呀!媽媽醒醒!媽媽,沫寶特別乖,沫寶要吃你做的蛋糕仔仔!媽媽!沫寶想你啦!媽媽你回來呀!”
桑珉眼眶又濕了。
他現在一個大男人,長著硬邦邦的腱子肉,性格卻變得傷春悲秋的。
一聽娃叫“媽媽”,他就忍不住落淚。
他背過身去,擦掉眼里的淚。
他不好意思讓沫寶看見他哭,上回沫寶看到他紅眼圈,抱著他哄:
“不哭嗷,不哭!媽媽就快醒了!媽媽醒了給你買棉花糖!給你做小溶豆!還做蛋糕仔仔!特別好吃!不哭嗷!乖!mUa~!”
把桑珉哄得又哭又笑的。
就在這時,沫寶突然又大叫:
“媽媽!媽媽醒了!媽媽會動!”
桑珉連忙轉頭去看。
盯著陸小夏的臉看。
沒有動。
沫寶一定是太想媽媽,看錯了。
沫寶自己也失望癟著嘴巴:
“哎?媽媽又不動了,媽媽!媽媽!”
……
陸小夏又在做夢。
她回來之后,睡眠就沒好過。
一閉眼,全是沫寶。
白天去了公墓,中午一家人在舅舅家聚餐,下午她回到小暖的面館里幫忙。
順便繼續觀察面館的經營情況。
她觀察了幾天了,小暖的面館,只雇了一個人,是個失業的大姐。
因為價格公道,口味還不錯,午飯時的翻臺率挺高的。
但是也有問題。
比如這么小的店,菜單上卻滿滿當當的,小暖的思路很簡單,為了留客,為了照顧大眾口味,菜單上當然要告訴客人,我什么都能做。
她的確很能干,菜單上的菜式她都會做。
但是店面體量小,人手不足,備餐壓力很大,成本無形中就提高了。
在她這個開了十幾年實體店鋪的人看來,小暖更適合快餐化標準化的路子。
簡而言之,就是選幾道最拿手的核心招牌,這樣不僅備菜方便,顧客點餐也方便,能很大的增加翻臺率。
再比如開店選址,學問可大了。
有時候選址選對了,能帶活一條街。
下午生意不忙,她找了一個舊筆記本,一支筆,開始寫面館的規劃。
她想幫小暖把面館做大做強。
心心的工作在電視臺,動筆桿子的,她幫不了一點。
小沫的工作是律師,她也幫不了一點。
只有小暖的面館,她能幫一點。
這些天她總結了很多開店的經驗和方法,萬一哪天她離開了,也能給小暖留下一點有用的東西。
一直寫了兩個小時,總算把自己的經驗和想法都寫完了。
先寫到這里吧,如果有遺漏,想起來了再補。
有點困,她趴在桌子,準備趁晚高峰還沒開始上人,先瞇一覺。
一閉眼,就夢到沫寶。
沒辦法,女人一旦有了孩子,牽掛就成了宿命。
夢里大霧彌漫,荒山空寂。
沫寶小小的身影站在五龍山的吊橋入口處,大聲的喊“媽媽”。
她嚇壞了,那個吊橋,已經朽壞了。
她在吊橋另一端,大聲的叫:
“沫寶,不要過來!不要過來!站著別動!”
可是沫寶見到她,開心啊。開心的跺著小腳丫,像每天迎接她回家一樣,張著手臂,就要上橋。
看著沫寶的小腳抬起,站上吊橋,她大叫一聲,從夢中醒過來。
心臟像是被人攥住又猛然松開。
面前站著兩個男人,一老一少,正兇神惡煞的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