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瀾有喜歡的人。
這事要倒推回六年前了。
那幾年糧食緊張,姚家孤兒寡母,有一陣幾乎到了斷炊的地步。
有時候到了飯點,姚媽媽沒辦法,硬著頭皮添水燒柴,看著鍋里冒熱氣,感覺就不那么心慌了。
可是開了鍋,卻沒有東西往里面下。
能吃的早就搜刮干凈了。
最困難的時候,只能咬牙回農村娘家打秋風。
所幸父母和哥嫂都心善,念著孤兒寡母可憐,總不至于讓她們娘兒仨餓死。
有一次姚媽生病,姚瀾和哥哥去外婆家拿口糧。
取了糧食,回去的路上,姚泓提出去后山挖點野菜帶回去。
姚瀾也跟著去了,想要幫忙多挖點。
結果哥哥帶她去了后山一處窩棚。
那個破敗的窩棚,居然住著人。
姚泓敲敲門,一個瘦弱的少年開了門。
少年瘦得跟麻桿似的,皮包骨頭,兩只眼睛顯得格外大,在幽暗的窩棚里閃著幽光。
“國正。”姚泓壓低聲音叫了一聲。
“阿泓,你來了!”少年見到姚泓,眼里綻出驚喜的光。
又看看他身后的女孩:
“這就是你妹妹?進來坐吧?!?/p>
進了屋,姚瀾才發現屋里破木板床上,還躺著一個人。
臉色臘黃,已經瘦得跟紙片一樣,蓋著被子,幾乎看不出來床上有人。
姚泓從懷里摸出兩個小紙包,姚瀾看到了,那是縣醫院抓西藥時用的紙袋。
“藥開出來了,但這種止疼片一次開不了太多,你先拿著,下次我再找人去開,爭取開出點消炎藥?!?/p>
少年接過紙包,眼底的慟色幾乎要溢出來。
“阿泓,謝謝你,希望還有下次,我感覺……撐不了多久了?!?/p>
他說得很艱難。
室內光線幽暗,兩個少年相對無言,一陣沉默過后,姚泓拍拍那人的肩。
然后打開糧袋,用碗舀出一碗米,放進門口一個陶罐里。
又舀出半碗玉米面,倒進陶罐旁一個小小的白色布袋里。
姚瀾的心都在滴血,這可是家里一個月的口糧?。?/p>
哥哥居然分出了將近一半。她攥了攥自己手里的袋子,里面裝著她最愛吃的地瓜干,外婆專門給她裝的,她可不舍得分給別人。
“阿泓你干嘛,不用了,你家也沒有口糧!”
江國正伸手去攔,不小心碗上掉下一點玉米面,他慌忙用手去接,都捧在手心里,又小心翼翼的都拍回袋子里。
“國正,你們也不能只吃野菜。你把你挖的野菜再給我裝點,我們也嘗嘗鮮。上回我媽把野菜用鹽腌了,很好吃,對吧瀾瀾!”
姚瀾嘴上說著“嗯,好吃”,心里卻在滴血。野菜能跟糧食比嗎?
但14歲的她已經懂事了,哥哥這是在救人。
這人叫江國正,她聽說過,是哥哥的同學,江家她知道的,以前住縣委大院,全家下放。
沒想到哥哥還跟他們有聯系。
江國正聽到姚瀾說話,扭頭看著她,露出一個溫和的笑。
14歲的姚瀾,心臟猛得鼓動了一下,臉倏的紅了。
江國正拉開門,去門外一個扁扁的竹筐里收拾了一筐曬干的野菜,用草紙包起來:
“阿泓,這些是我前幾天剛曬的??吞自捨揖筒欢嗾f了,阿姨和妹妹愛吃,我下回就多曬點。”
交換完東西,兄妹倆就跟江國正道了別。
路上哥哥跟她說:
“瀾瀾,江家人不壞,我以前經常向國正借書,他從來不吝嗇。這世上的對錯要學會自己去分辨,不要相信別人的說辭?!?/p>
那兩年,媽媽腰不好,后來去外婆家取口糧的時候,她總是主動要求跟哥哥一起。
不單是幫哥哥分擔一點。
她更期待看到那間小木棚,看到那雙在黑暗中發著亮光的明亮眸子,看到那羸弱卻把腰桿挺得很直的少年。
后來,少年變成青年。
每次見面,她都靜靜的跟在一旁,聽哥哥和江國正談尼采,談叔本華,也談數學和托爾斯泰……
認識江國正的第三年,那年秋天,哥哥病了一場,一直咳嗽,怎么也不好。
舅舅捎信說在山上挖了一些草藥,她自告奮勇去外婆家拿。
拿了草藥和口糧,她像以往一樣,拐進了后山洼,小木棚靜悄悄的。
她心頭莫名的發慌,推門,里面一個人也沒有。
上次來的時候,江父已經很不好了。
她往山洼東邊走了走,果然在他常晾曬野菜的地方,看到了江國正。
他坐在一塊石頭上,叼著一根草棍,坐得像個雕像一樣,一動不動。
兩米開外,一座土堆攏起。
姚瀾一下子明白了,這回的止疼片,是真用不上了。
她走過去,輕輕叫了一聲:
“國正哥。”
青年轉過頭,努力扯出一個笑,欠身起來:
“你來了?!?/p>
他越發瘦了,臉上卻沒有任何悲戚之色。
用下巴指了一下土堆:
“我爸兩周前沒了。怎么就你自己,阿泓呢?”
“我哥生病了,感冒咳嗽。我來外婆家取點草藥。國正哥……”
姚瀾心里澀的難受,不知道該說什么,千言萬語化成了很俗的三個字:
“你節哀?!?/p>
“嗯?!?/p>
江國正帶著她往木板房走:
初夏,草木茂盛。
草叢中“哧溜”一聲,把姚瀾嚇得驚叫一聲,緊緊抓住江國正的手臂。
她最怕蛇了。她怕一切爬行動物。
“沒事,有我在?!?/p>
江國正笑著安慰她,并順手接過她肩上的布包,背在自己身上。里面裝的草藥,還有一點糧食,還挺重的。
等草叢里沒了動靜,姚瀾的心才定下來。
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抱著江國正,一抬頭,正好看到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太瘦了,真是一把骨頭。
慌亂的松了手,再也不敢看他。
江國正從地上拾起一根細棍:
“我在前面,邊走邊拍打草叢,讓它們先回避。”
又笑道:
“其實換個思路,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體都是一樣的,我們人跟蛇蟲鼠蟻飛鳥走獸沒什么不同,大家共同擁有這片居住地,都有權出來曬太陽。剛才的那條蛇叫阿長,我有時候閑得發慌,還跟它聊天呢。”
姚瀾懂,這句話里孤獨的含量有多濃。
說話間,就到了小木棚。
江國正從僅有的家具——暖瓶里倒了一碗開水,放到姚瀾跟前,然后就走出去了。
這一年,姚瀾18,正是少女懷春的年齡。
她輕輕的吹著碗中的熱氣,小口小口的喝著。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心里就住了一個人。
每個月她都盼著哥哥來杜家村外婆家,每次她都找借口跟來。
就想來這個小木板房看看。
聽他們聊那些她有時能聽懂有時聽不懂的話題。
心里鼓蕩著很多話。
想告訴他,她喜歡他。想囑咐他注意身體。想給他寫信,并收到他的回信。
可是她不敢說。
她不確定他是不是喜歡她。萬一不喜歡呢。
又對前路充滿迷茫,就算他也喜歡她,媽媽會同意嗎?舅舅會生氣吧。哥哥呢?
正在那小鹿亂撞,江國正突然進來,雖然臉上掛著淺笑,但說出的話卻是不帶一絲情感:
“喝完了嗎,你快走吧?!?/p>
姚瀾頓時臉漲得通紅,周身的血一霎那都往臉上涌。
她咬著嘴唇,什么也沒說。
起身往他的陶罐里裝米,裝玉米面。又留下幾塊地瓜干。
哥哥交待過的。
“不用了,你快走吧,以后不要來了!”江國正在門口催道。
姚瀾的小臉一下子又變得蒼白。
他果然不喜歡她。
幸虧剛才什么也沒說。
她收拾好自己的袋子,起身往外走。
一邊走,一邊負氣道:
“我知道你有文化,看不上我這種連尼采都不懂的人,我哥倒是知道尼采,有什么用,他又不是女的。哼,不來就不來!”
江國正震驚的看著她,表情一瞬間變得很復雜。
但最終,眼中剎那燃起的光彩又暗下去。
“對,以后,別來了。”
他遞過去一根細棍:
“自己拿著,一邊走一邊拍打草叢。”
姚瀾沒接,背著糧食袋,頭也不回的走了。
一邊走一邊咬牙暗想:以后再不來了。
這種讀過書的男人,最清高了。傲什么呢,我不懂尼采,但我會種菜,會糊紙盒,我糊的紙盒和信封,王主任說了,是手藝最好的。尼采又不能當飯吃,我可是能自己養活自己呢。
想到信封,她突然想到,自己來的時候哥哥讓她捎來一封信,是從省城令州寄來的。
每次江家的信,都是寄到哥哥那里,哥哥再帶到杜家崗去交給江國正。
剛才光顧著跟江國正生氣,把信給忘了。
這事鬧的。
她轉身,又跑回木板房。
心里已經腦補了要怎樣把信扔給他,以后再也不見他了,驕傲的男人,讓他在這驕傲下去吧!
走下山洼,穿過那條被雜草覆蓋的路,她突然聽到一個喃喃自語的聲音。
這地方除了江國正,平時沒人來。
她放輕了腳步,只聽那個聲音道:
“你說我做得對不對,樹哥?我就阿泓這一個朋友,我們什么交情你懂的,我要是對人家妹妹抱有那種心思,這是豬狗不如吧。我現在這種身份,誰沾誰倒霉,我不能連累人家小姑娘。樹哥,你幫我分析分析,她剛才是什么意思,她說我看不上她,難道她也喜歡我?哈哈哈哈……樹哥,我今天真開心。你覺得她也喜歡我的話,你就搖一搖葉子?!?/p>
姚瀾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