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卡車趕著暮色駛入大興安嶺的腹地,練幽明整個人也徹底平靜了下來。
沿途除了望不到頭的莽莽雪林,便只剩下連綿起伏的巍巍大山。茂密的原始叢林大部分還都是未開發的樣子,多有野獸出沒的痕跡。
“進了這山里頭可千萬要聽林場的安排,晚上盡量別出門。”司機師傅是個十分健談的人,嘴里銜著半截香煙,一面說著話,一面還能吐出煙來,“尤其是冬天,不光人餓,山里的野獸畜生也餓,保不準出門撒泡尿的功夫就被叼走了。”
練幽明點頭。
他聽自家老爹說起過,當年援助北大荒,在這片廣袤無垠的黑土地上,幾乎浸透了老一輩的血和淚。正因為有這些人不畏艱辛,艱苦奮斗,方才開辟出了這片肥沃的土壤。
終于,趕在天黑前的最后一刻,卡車到了塔河。
練幽明沖著司機十分感激地道了聲謝,才快步沖著知青點趕去。
這會兒剛下過一場大雪,天黑的早,街面上也都冷清。練幽明借著四面的燈火,頂著呼嘯的寒風,在暮色里轉悠了一會兒,找到了地方。
他感覺自己的手腳都被凍僵了。
等敲響了緊閉的門,就聽屋內響起來一個腳步聲。
“嘎吱”一聲,只等知青點的木門被拉開,一團溫暖的熱浪霎時迎面撲來。
練幽明霎時就覺得自己像是沐浴在了春風里。
沒等開口,一件十分暖和的大衣便罩了過來,裹著他的身子。
“你小子,我都等你半天了。你爹媽打電話說你要到這邊插隊,我估摸著時間應該就是今天啊,結果別人都到了,就是沒瞧見你的影子。”
說話的是個中年女人,穿著件栗色高領毛衣,肚子微微隆起,留著一條長長的辮子,身后還燒著一爐通紅的碳火,上面正烤著土豆和栗子。
練幽明見到這人也是一怔,“沈姨?你咋來了?”
中年女人哈哈一笑,“沒想到吧。你沈姨我現在可是知青辦主任,不然憑你媽那性子能放心讓你過來?哎呀,快進來說。”
練幽明被拉著進了屋,湊著爐火坐下。
這人名叫沈青紅,倒不是他父母的戰友,但這人的丈夫卻是他爹的生死兄弟,戰場上擋過子彈的那種。兩家人雖說隔得很遠,但關系從未淡過,逢年過節都得寄些自家的東西,親近的不行。
而且這位還是書香門第,早年間從上海過來援助北大荒,然后便定居在了這邊。
沈青紅像是等了許久,打了一盆熱水,又倒了一碗紅糖水,“凍壞了吧,趕緊洗洗。”
“沈姨,你別動,我自己來。”
練幽明眼皮一跳,可不敢勞煩這位長輩,真要被他爹媽知道,那得是一頓毒打。而且看沈姨的肚子,分明有了身孕,他就更得上心了。
等他把臉上的風塵洗干凈,才聽沈姨笑問道:“你這孩子怎么來的這么晚?”
練幽明苦笑一聲,“我在哈市下車了,還是搭著卡車過來的。”
沈青紅沒好氣地笑罵道:“讓你不上心,害我都擔心死了。”
說話間,這人又拿出幾個鋁制飯盒擱在了爐子上。
“都是給你留的,趕緊吃吧,兩盒豬肉大蔥餡的餃子,還有一盒排骨湯,有點涼了,先熱一下再吃。”
練幽明摘了帽子,露出一頭利落的短發,本就硬朗的五官登時又多出幾分利落和精悍。就著爐火,卻見他的眉心正中原來還生有一顆不甚起眼的紅痣,此刻落在通紅的火光下顯得格外分明,紅的像是一滴血。
不同于關中人特有的髯面,練幽明濃眉斜飛,虎目似刀,面頰輪廓剛硬分明,雖略顯粗糲,卻散發出一種酷烈的男子氣息。
“你秦叔都來好幾趟了。”沈青紅笑說著,手上則是拿過一件織了一半的毛衣,“對了,你爸沒告訴你吧,你叔現在是林場的場主。”
練幽明正津津有味的吃著餃子,聞言一個激靈,“該不會就是我插隊的林場吧?”
沈青紅道:“不是。”
練幽明這才放下心來,“那就好。”
沈青紅翻了個白眼,“就這么怕你秦叔?”
練幽明一面吃著餃子,一面含混道:“不是怕。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我叔和我爹都是一類人,真要過去,保準天天跟急行軍一樣拉練我。”
沈青紅笑了笑,“別光吃菜,多喝點湯。”
末了,她又語重心長地道:“插隊是一回事兒,但你這孩子打小就是讀書的料,可別把學習落下了。等秀秀從放假回來,我讓她給你捎一些資料,你在山里記得用功讀書。”
練幽明“嗯”了一聲,“知道了沈姨,我也是打算繼續讀書的。”
沈青紅眉眼柔和,笑起來格外有氣質,“那就好。你母親還一直擔心這事兒,等我有空就給她說說。”
就在二人閑聊的時候,門外就聽一陣摩托車的轟鳴飛快逼近,然后是一個甕聲甕氣的嗓音響起,沙啞低沉,仿佛喉嚨里卡著什么東西,“人還沒來嗎?”
“來了,這不正聊著呢嘛。”沈青紅眼露狡黠,“這孩子說得虧沒去你的林場插隊。”
“臭小子,我可沒那么多閑工夫折騰你,我忙得都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兩半來用了。”
門被推開,一個穿著絨領軍大衣的男人走了進來,這人瞧著文質彬彬,不像個軍人,倒像個文職。但半張臉冷峻,另半張臉卻有著一片觸目驚心的傷疤,似是燒傷,連同一顆眼睛也灰白一片,仿佛蒙上了一層白霧。
看見來人,練幽明一個哆嗦,然后腆著笑臉,“叔!”
來人獨眼轉動,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到了我這里可別想有什么優待,別人能做的事情你也得跟著做,要是敢偷奸耍滑,看我不收拾你。”
練幽明欲哭無淚,沒有半點遲疑,沉聲道:“放心,就是挖糞漚肥我也上。”
不想男人卻一揚眉,“挖糞漚肥那他娘都是女知青干的活,輪得到你?到了林場除了每月有人給你們補充一些必要的生活物資,其他的都是自給自足……”
沈姨有些看不下去了,“老秦你這是做什么,別把孩子嚇到了。”
原來這人便是沈姨的丈夫,秦玉虎,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兵。
“這就嚇到了?他是個鵪鶉啊?得了吧。我可聽說這小子一個人都敢和七八個帶刀的混混動手。”秦玉虎原本還板著一張臉,可說著說著又笑了,“好小子,沒白長這么大個。”
拍了拍練幽明的肩膀,秦玉虎沉聲道:“行了,不說廢話,你今兒晚上可甭想在城里過夜。你插隊的林場有些遠,那些知青坐的都是馬車,這會兒恐怕還在路上呢,正好我現在送送你,興許能趕上。”
沈青紅擔憂道:“都這么晚了,要不讓他去你那兒。”
卻見練幽明三下五除二,狼吞虎咽地就把那些剛有些溫熱的餃子給塞進了嘴里,又把肉湯猛灌了一口,全部囫圇著送進了肚子。
“叔,走。”
“真是一窩急性子。”沈青紅瞧得是哭笑不得,索性也不說什么了,只叮囑了幾句,“路上慢些,想吃啥就趁著休息過來,山珍海味姨都給做。”
說完,又轉身去了后院,拎出來一堆吃的,還有一床棉被。
練幽明連忙擺手拒絕。
秦玉虎卻板著臉,“都帶上吧。一旦入了冬,那山里進去容易,下來可就難了,你在林場記得照顧好自己,遇事別犯渾,聽組織安排。”
練幽明無奈苦笑,“叔,放心吧,我都知道。”
門外面,停著一輛軍綠色的挎斗摩托車。
練幽明只把行李往上一擱,便坐了上去。
當真來的快,去的也快。
對于秦玉虎的態度,練幽明倒不覺得有什么,可能這就是老一輩人的脾性吧。尤其他父親這一輩人,且還都是轉業的軍人,歷經戰火磨煉,趟過了尸山血海,最討厭的就是搞特殊,把榮譽看的比命都重要。
正因為如此,越在乎,才會越要求一個人。
只是一上了車,練幽明就后悔了。
坐在挎斗里頂著冷風,差點被吹成個二傻子。
那大風刮的,簡直就跟千刀萬剮一樣,哪怕裹著圍巾,戴著口罩,照樣吹得練幽明嘴歪眼斜,整張臉都麻木了。
眼見秦玉虎一個勁兒地往前沖,練幽明捂著臉上都快凍硬的圍巾,如坐針氈。
秦玉虎耳力驚人,嗓門也大,一路上說個沒完,“林場里的知青除了在東北安家的,基本上都已經返城了。你們這一批估計也待不了多久就得回去……”
練幽明起初還以為秦玉虎是鐵血硬漢,不畏嚴寒,可聽著聽著,就聽這人舌頭打卷,說話都不利索了,敢情也冷啊。
只說這一追,愣是追出去十幾里地,終于趕上了知青進山的隊伍。
練幽明縮在挎斗里,嘴角抽搐,眉睫凝霜掛雪,口罩都凍成了冰坨子,看著那一群趕路的知青,他差點沒哭出來。
這姓秦的太狠了。
他僵硬著脖子扭頭看去,只見秦玉虎也是凍得嘴角直抽抽,但還板著那張臉。
“誰?”
聽到動靜,幾個民兵走了過來,肩上還都扛著槍。
秦玉虎上前說明了原委,才把練幽明放了下去。
同練幽明一起插隊的知青約莫二三十人,一個個也都凍得臉色發青,流著鼻涕,好不到哪去。
“行了,剩下的路你和他們一起走,記住,你們往后就是戰友,要學會同甘共苦……等你放假的時候,我再來接你。”
撂下一句話,秦玉虎又馬不停蹄的往山下趕去。
練幽明抹了把鼻涕,看著一張張陌生且又稚嫩的面孔,自覺地融入了隊伍。
這會兒是進山的路,幾輛驢車馬車拉著不少生活物資走在前面,他們這些知青跟在后面,周圍還有民兵護著。
好在后面的路程并不遠。
大概是在晚上**點鐘,一群人總算到了林場。
眾人前腳站穩,后腳天空就又飄起了雪花,起初還僅是揚揚撒撒,可轉眼間便鋪天蓋地,來勢極洶。
沒有半點耽擱,所有人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宿舍,女的兩間,男的四間。
練幽明和另外四人被分在了一起,等他們拖著疲憊的身體趕過去,土炕早已經燒熱了。
累得似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所有人倒頭就睡。
……
翌日,天色初顯。
宿舍里,練幽明一睜眼就聽到角落里傳來一陣滋尿的動靜。
“誒呦我去,咱就說你撒尿不能去外頭撒啊,這多味兒啊?”
有人抱怨著。
“你以為我不想啊,可你瞅瞅外面那雪厚的都埋到腿肚子了……再說了,這屋里不就備著尿桶么。”
話一出口,立馬有人掀了鋪蓋嗖的坐起,沒好氣地罵道:“你大爺的,那他娘是水桶,昨晚上那些民兵說的話你都當耳旁風了?讓咱們自己打水,不然就凍上了。”
“這也不能怪我啊,外頭太冷了,尿都能凍成冰溜子,別到時候沒尿完就給凍住了。”
“那大解咋辦?”
“啥大解?哥們兒,拉屎就拉屎,裝啥文化人,要不你到時候拿根棍子,真要凍上了還能敲一敲,聽個響。話說,哥幾個都哪兒人啊?我弟兄倆都四九城的,我叫余文,我弟叫余武。”
“上海,吳奎。”
“天津,劉大彪。”
……
聽著耳邊的動靜,練幽明有些無奈的合上了眼睛。
等幾個人七嘴八舌的閑扯了一通,“還有一個呢?”
見輪到自己了,練幽明應了聲,“西京,練幽明。”
眼見睡不下去了,他干脆手腳利索的起了床,把被子疊好,又收拾了一下行李,然后推門走了出去。
放眼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下,已是一片冰天雪地。
積雪厚積數尺,四面八方死寂一片。
趁著天色還沒大亮,練幽明找了一把鐵鍬,手腳輕緩地鏟起了門外的積雪。
“練大哥,求你個事兒唄?”
忽然,宿舍里頭探出個腦袋,卻是個身形瘦弱的青年,戴著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鏡,看上去細皮嫩肉的,像是個小秀才。
“怎么了?”
練幽明記得這人好像叫吳奎。
吳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想去大解,你能不能陪我去一下?”
“行。”
練幽明也沒拒絕。其實若按年齡,他比吳奎還得小上幾歲,只是生得高壯,個頭一米八幾,落在人堆里那就是鶴立雞群。
吳奎聞言一喜,連忙穿好衣服從門縫里擠了出來。
看著對方瘦弱的身子骨,練幽明真害怕這人被大風給刮跑了。
只說二人朝著廁所走去,練幽明忽然就見那林場的一片空地上,有個駝背的小老頭正站在雪地里練著太極,一雙手慢慢悠悠的,跟推磨似的。
“這里除了咱們還有別人?”
吳奎雙手揣袖,縮著脖子,順著練幽明的視線瞧去,忍不住說道:“別管他,反正離那些人遠一些就對了。”
“怎么?”練幽明有些不明所以。
吳奎卻好像知道一些內幕,欲言又止地道:“你不知道啊?有些農場屬laogai農場,里頭的一些人保不準幾十年前就來了,身份不明不白的,反正咱們就干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練幽明頓時恍然。
“太極拳?”
他又多看了那老頭幾眼。
吳奎也看了看,見老頭打拳有氣無力的,撇嘴道:“這練的啥功夫啊,我看打蚊子都費勁兒。”
老人須發皆白,穿著陳舊,黑襖,黑褲,黑鞋,黑襪,從頭到腳一水黑,長臉禿眉,鷹鼻刀眼,竟是天生的一副兇相。
可瞧著對方雙手時而虛抱,時而攬動,練幽明越看越覺奇怪。這會兒冷啊,他倆說話間嘴里呵氣成霜,口鼻都溢著一股股白氣,偏偏那老頭就跟沒有呼吸似的。
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