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練幽明一直盯著那黑衣老人,吳奎忍不住催促道:“哎呀,練大哥,別看了,快去廁所吧,我都要憋不住了。”
練幽明只好收回視線,“咱們這片林場存在的時間很長么?”
吳奎想也不想地道:“是啊,聽說建國前就有了,不過那時候肯定不歸咱們管,不是老蔣就是一些土匪綹子?!?/p>
二人邊走邊說,不一會兒就在林場的西北方找到一排漏風的木屋,這便是男廁所。而女廁所在距離他們二三十米遠的地方,中間還隔著一堵木柵欄,上面寫著不少舊時的標語。
林場寂靜,霜雪無言。
白皚皚的雪地上堆放著不少伐好的木材,還有一大片開墾出來的菜地。
眼下剛入秋不久,想不到天氣竟然冷得這么快,突如其來下了這么一場大雪。
“練大哥,等會林場分工你想干啥?”
廁所里,吳奎迎著坑底的冷風,撅著白花花的大腚,鼓足了勁兒,臉都給憋紅了。
練幽明的肚子也有些不舒服,想是昨晚喝了沈姨那盒半冷不熱的排骨湯,這會兒再被涼氣一沖,肚里就跟翻江倒海一樣,當即也挑了個茅坑蹲了下來。
“難道還能自己選?”
“這有啥,又不是運動剛開始那會兒。以前講究艱苦奮斗,眼下講究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肯定要挑自己擅長的。不過現在天一冷,伐木肯定不行,除了種地,就是掏糞漚肥,劈柴挑水,保不準下幾場大雪,咱們還得下去。”
“下去?”
“我哥之前就在東北插隊。說這里一年四季也就春夏兩季能呆得住,萬一遇到大雪封山的天氣,知青們都得下山。不過現在不比以前,那會兒他們都住帳篷,打地鋪,哪像咱們,都有熱炕了。外面還開了路,大抵會在山里守著,正好用來讀書?!?/p>
吳奎像是個話癆,一開口就停不住。
他語氣稍稍一頓,又接著道:“而且趁著現在還沒徹底入冬,肯定要喊人走山打獵趕冬荒的。得背著槍負責巡視周圍的山林,既是為了保護林場,也是為了驅趕野獸,順帶打點野味兒,摘點山貨什么的。再說了,咱們總不能天天棒子碴粥,玉米面窩頭吧,吃的除了自己種,也得自己打?!?/p>
聽到還能拿槍,練幽明頓時來了精神。
有個精通槍械的老爹,還能有不懂槍的兒子。
就行囊里的那個彈弓他早就玩膩了。
然而沒等他仔細詢問呢,吳奎話鋒忽改,也不知道想到什么開心的事情了,傻兮兮的一樂,“嘿嘿,也可以弄點文藝活動,和那些女知青一起編排點節目。你不知道,我連手風琴都帶來了。在這冰天雪地里,在這艱苦奮斗的歲月中,我渴望一段刻骨銘心且又真摯美好的……唔……”
話到最后,吳奎雙手緊握,鼓足了勁兒,憋的臉色發青,硬是拉不出來。
反觀一旁的練幽明則是一泄如注,屁股底下稀里嘩啦,那叫一個天崩地裂,褲襠底下再頂著剌肉一般的冷風,最后拉的是兩腿發軟,眼前發黑。
等兩人顫顫巍巍地走出去,天已經快要大亮了。
回去的路上,練幽明又朝那空地瞥了一眼,卻是再沒看見黑衣老人。
二人走到宿舍外,就見兩個一模一樣的青年拎著水桶,正刷洗著里頭的尿漬,邊上還站著個民兵排長。
“你倆干什么去了?”
民兵大哥三十出頭的模樣,濃眉大眼,嘴唇上生著一圈剛冒出頭的短髭,飽經風霜,膚色黝黑,一雙大手滿是老繭。
吳奎靦腆內向,先前聊天還能放的開,這會兒卻是翕動著嘴唇,半天回不上話。
練幽明道:“鬧肚子,上廁所。”
民兵點點頭,又看向余文余武兩兄弟,黑著臉批評道:“人家就知道找廁所,偏偏你倆尿在水桶里,你們這么能耐咋不尿炕頭上呢?這屋里的每一件東西那都是老前輩留下的,你們不稀罕,有的是人稀罕。既然你們這么喜歡撒尿,那打今兒起,男廁就歸你們打掃,糞也歸你們掏?!?/p>
余文余武苦著臉,欲哭無淚。
“還有你們,趕緊洗漱一下,完事了都去林場的飯堂集合?!?/p>
民兵說完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余文拎著桶,哀嘆道:“我去,想不到小爺我下鄉插隊的火熱激情竟然被一泡尿給澆沒了。完了,這以后滿身屎尿味兒,還怎么和那些女知青搭腔啊。”
練幽明可沒心思搭理這兄弟倆,他還惦記著拿槍的事兒呢,聽說要到食堂集合,便手腳利索的洗漱完,然后沖著飯堂走去。
等他過去的時候,飯堂里還沒什么人。
正中間擺放著一些桌椅,角落里架著大鍋大灶,墻上還掛著蒜頭,以及一些曬干的蘑菇、木耳,連同一些野菜之類的。
既是自給自足,那飯食肯定也要他們自己做。
練幽明百無聊賴地四下看了看,目光轉動,卻是透過一扇結著蛛網的窗戶,發現飯堂后面還有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場。
這片空場不同于林場,像是圈養牲畜的地方,雪地上都能瞅見一群母雞蹦跶來去,不遠處還飄來一股子豬糞味兒。而在空場邊緣,立有一排老舊破落的土屋,隱隱散著炊煙。
這種地方居然有人。
難道是那些民兵的住所?
也不對啊。
看管林場的幾個民兵都在東邊,而且這些人還都是山下屯子里的村民,除了看管林場的人員,其他的都待在山下,平時也就送物資的時候進山。
“嘖嘖嘖,怪,真怪!”
練幽明越看越覺得古怪。
要知道這里可不是什么城區,而是大興安嶺腹地,還是林場,四面全都是原始森林,少不了獵食性野獸出沒,熊、狼、豹子、猞猁、老虎保不準都能撞上。可他就見這些母雞一只比一只圓,窩里堆滿了雞蛋,喂養的年頭分明不短。
再一細數,還不少,大概有十來只。
“嗯?”
猝然,練幽明就見那土屋里走出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獵戶打扮,背著桿土獵槍,腰挎獵刀,手里拎著個籃子,正興高采烈地撿著雞蛋。
只說練幽明正看的出神,那窗戶前冷不防升起一張掛著刀眼鷹鼻的老臉,兇神惡煞,蒼老陰森,再配上一身黑衣,簡直就跟青天白日撞鬼一樣。
“哎呦臥槽!”
練幽明頭皮一炸,觸電般蹦出四五米遠。
“小子,再敢瞎看,小心我剜了你的眼睛?!崩先苏Z氣冰冷,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這人赫然就是那打拳的黑衣老者。
練幽明深吸了一口氣,連忙后退數步,未有多言。
正在這時,就聽吳奎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練大哥你咋走的這么快?我都追不上你了?!?/p>
練幽明回頭看去,發現已有不少知青陸陸續續的趕了過來。
他又深深看了眼那個窗戶,方才融入了隊伍里。
不多時,先前民兵排長也進來了。
沒有什么長篇大論,等眾人到齊了,這人先是自我介紹了一番,叫楊大炮,然后極為利索的給知青們分配好了各自的工作。
男知青負責采伐搬運木材,然后還有植樹造林,砍柴馴驢等體力活,女知青負責挑水做飯,磨米碾谷子,再有便是照顧菜地。
反正就一句話,生活自理,自給自足。
但讓練幽明高興的是果然和吳奎說的一樣,民兵排長要挑選兩名知青負責林場的看管,還要配槍。
主要還是今年天氣冷得太早,要提前儲備過冬的食物。有了槍,閑時不但可以走山打獵,也能去山里敲敲松子,不然真到了大雪封山的時候,就進不去了。
聽到這么冷的天要去山里頭轉悠,一群知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大眼瞪小眼。
“我?!?/p>
練幽明可是早就等不及了。
他原本憑著身高體型就比較惹眼,此刻再主動請纓,高喊著不懼嚴寒,戰天斗地的口號,立馬博得了民兵排長的欣賞。
“還有我?!?/p>
讓人意外的是,女知青那邊也走出來一人。
那女知青身形高挑,瞧著非但不顯瘦弱,反倒有股子精悍干練。
眼見也沒其他人出列,民兵排長只把二人叫到了林場的空地上,試了試他們的槍法。
可看著發到手里的漢陽造,練幽明眼里的興奮勁兒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掂了下份量,稍稍試了試手感,再瞧瞧上面刀劈火燒的痕跡,顯然是上了年頭的老物件,指不定比他爹媽的歲數加起來都大,里頭的膛線都快磨沒了。
“這是槍還是燒火棍吶?八成還不如自己的彈弓呢?!?/p>
練幽明心里泛著嘀咕,可看著那女知青十分嫻熟的裝填著子彈,他哪能認慫,也開始了動作。
只在民兵排長的示意下,遂見二人拉了槍機,再聽“啪啪”兩聲槍響,二人的子彈齊齊打在一根木樁上,濺起一團雪花。
排長樂呵一笑,“還行?!?/p>
可他們現在還不能拿槍,等了一會兒,就見林場外面來了兩個人,一老一少,全都是山下的村民,而且是打獵的好手。
老人一副獵戶的打扮穿著,留著山羊胡,背的是民間的土獵槍,腰間綁著囊袋和銅壺,里頭裝的是火藥和鐵砂。至于小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腰挎獵刀,手里也扛著一把土槍,屁股后頭還跟著一只毛發油亮的大狼狗,居然就是剛才那個撿雞蛋的小姑娘。
民兵排長叮囑道:“往后半拉月你倆先跟著他們熟悉熟悉林場周圍的環境,每次走山只準從我這里領五發子彈,打了槍彈殼也得拿回來校驗,要是丟了一發,扣工分?!?/p>
交代完了一切,排長就把他們派給了兩個村民。
等大伙兒做好早飯,喝了碗棒子碴粥吃了兩窩頭,女知青便跟著少女走了,練幽明則背著破槍跟著老頭走向了另一邊。
打這兒起,上山插隊的生活便算是開始了。
……
……
……
“謝老叔,這山里真有猛獸么?”
練幽明跟在老頭屁股后面,一會兒東張西望,一會兒又四下瞧瞧。
老人叫謝老三,別看身子瘦小,但動作那叫一個靈活,而且眼力還驚人,就這一會兒功夫,已經打了兩只野雞和一只野兔了。
謝老三頭也不回地道:“那可不是嚇唬你們。一旦入了冬,這山里的猛獸就活泛了,興許前一秒還在你眼巴前的人,轉眼就沒影了,等找到的時候,已經被野獸掏了心肝?!?/p>
練幽明跟在后面負責收撿獵物,打下手,“誒,謝老叔,我看飯堂后頭有片空場,里頭那位是啥來歷你曉得不?”
謝老三先是搖搖頭,但說出來的話卻把練幽明嚇了一跳,“打從我懂事起那人就在那兒了,大伙兒以前都喊他守山老人。前些年支書看他孤苦伶仃的,就給老人取了個名字,掛戶在了雙兒他們家??蛇@人死活就是不愿意下山,一直在林場待著,也就雙兒那丫頭時常會去看望一下?!?/p>
練幽明吃驚道:“謝老叔,你得五六十了吧?”
謝老三回道:“六十八了。”
練幽明滿目駭然,“這么說來,飯堂后面的那人不得**十了。”
卻見謝老三神神秘秘地道:“不止。當年那人就已是三四十歲的模樣了,依我看如今少說百歲有余。”
練幽明狠咽了一口唾沫,“你們就沒摸摸那人的底細?”
謝老三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他一個人呆在這深山老林里能安然無恙,你當是尋常?早年間,雙兒他爹走山的時候被一頭東北虎給咬死了。結果不出半月,那老虎就在河溝里被人給發現了,你猜怎么死的?”
不等練幽明回應,老人啞聲道:“是被人用巴掌給拍死的,聽說腦門上還落著掌印呢?!?/p>
練幽明聽到這句話,頓覺毛骨悚然,肌膚起栗。
謝老三又說,“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練幽明抬眼瞧去。
只見老人感慨萬千地道:“世人都說天下無有真佛,可真佛當面,又豈是凡俗肉眼所能看見的?而在那些常人看不見的地方,便是這世上的另一片天地……既有天地,自有真佛?!?/p>
不知為何,迎著老人的目光,再聽那玄之又玄的話,練幽明鬼使神差地道:“武功!”
武功便是進入那片天地的鑰匙。
謝老三似笑非笑,像是經歷過什么,然后又神情復雜的吐出四個字,“談何容易?!?/p>
二人至此無話,似是各懷心事,一直在山里轉悠到了下午三四點。
這會兒日出雪融,莽莽山林雖還殘存著一絲綠意,卻也難掩消殘。
兩個人收獲不小,就是練幽明也打了不少獵物,但卻不是用槍打的,而是用自己的彈弓,十發九中,惹得謝老三連連稱贊。
就這樣,轉眼便過去大半個月,時入深秋,滿山草木愈發消殘。
林場的生活是枯燥且乏味的,而且艱苦,隨著天氣越來越酷寒,雖說沒有下雪,但早晚都結上了冷霜。
不同于那些農村落戶的知識青年,他們這些人名義上屬于支邊的兵團知青,可如今知青運動已到了末尾,不少農場、林場在大批知識青年返城后都不再接收插隊的學生了。
而他們這些人作為最后一批上山的知識青年,便落在這片林場里,雖說沒有真正下到兵團,但還是由楊排長帶領著進行半軍事化管理。
想來楊排長也知道用不了多久這場運動會徹底落下帷幕,隨著天氣一冷,對眾人的管理明顯寬松了不少。而且在伙食上那是一點不含糊,隔三差五蒸大饅頭,炒菜,再加上幾個走山打獵的帶回來的肉食,可以說是相當不錯。
但工分還是要按出工的實際情況來算的。
林場里的男知青一天十個工分,女知青一天能掙八個公分,十個公分一塊錢。
然而隨著天氣一冷,很多人實在頂不住,不是貓在宿舍里不想動彈,就是在下了工之后鉆進練幽明他們的宿舍,一群人湊在一張炕上,眼巴巴地等著。
等啥?
等劉大彪說天津快板。
余文余武兩個四九城的孩子王在旁邊幫腔起調,鬧騰的不行。
若有閑暇,其他知青也能亮亮才藝,算是眾人的一絲慰籍,精神食糧。
女知青那邊也相差不遠,有人還沒等到徹底過冬呢,手腳先生了凍瘡,血痂沾著襪子脫都脫不下來,疼得天天抹淚。
林場雖然有赤腳醫生,但用的多是土方,壓根不起作用。
練幽明的工作比較簡單,天冷了,早上出去走山,中午或是劈柴挑水,或是跟著其他人抬木頭。
趁著眼下還沒有下雪,要把那些伐好的木材送出去。
倒也不用搬上車,只需要用鐵絲繩把放倒的木頭拉到林場的西南角,那里有一處陡坡,把木頭放下去就能滾到山腳,會有村民收撿。
除此之外,等到下了工,趁著宿舍里鬧騰的時候,練幽明便一個人找到個僻靜處琢磨著錦帛上的功夫,尤其是那金鐘罩,沒事了便照著上面的動作擺擺姿勢。
經過一段時間的琢磨,他發現這金鐘罩和少林寺壓根扯不上什么關系,更沒有那些武俠小說中的玄妙內力,而是以人體的十二條正經為根基,每練通一條,便相當于打破一關。
但上面很多地方練幽明還是覺得太過晦澀,不敢胡亂揣摩,只依著那些人像上的筋肉走勢,自己一有空就暗暗嘗試著用意念去調動牽動。
哪想不知不覺,竟然飯量大增,身體各處一些僵硬的筋肉也慢慢松動了起來。
就這樣,日子雖說平淡,但好在充實。
不知不覺,已是到了十月底。
練幽明也以為自己會在這種充實且辛勤的日常勞作中結束自己上山的生涯。要是沒記錯,八零年的秋天,這場運動會徹底結束,那他們也能返城了。
可哪想十月的最后一天,林場生了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