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的草市藏在城外墻根的陰影里。
城外沒有宵禁,日頭剛偏西,這里就活了過來。挑著爛菜的農婦褲腳沾著泥,擺著殘書的書生長衫打了補丁,攥著半塊糠餅的乞丐眼神直勾勾盯著蒸餅攤 —— 每個人都在泥地里討生活,連空氣里都飄著股餿味和急切的氣息。油盞張的卦攤就支在一棵老槐樹下,破木桌腿用三塊青石墊著才勉強放平,桌上擺著個黑黢黢的東西 —— 那是盞油燈,瓷瓶裂了好幾道縫,用麻線纏著,燈芯是搓爛的棉絮,看著比他身上打了七八個補丁的短褐還寒酸。
“張半仙,給我算算,今兒能不能討著塊肉吃?” 一個瘸腿乞丐蹲在攤前,褲管空蕩蕩的,眼里閃著餓狼似的光。他懷里鼓鼓囊囊的,顯然藏著私貨。
油盞張瞇著渾濁的眼,枯瘦的手在桌上瞎摸,摸到那盞油燈時停住了,指尖在裂瓷上輕輕敲了敲。“噗” 地一聲,幽藍的火苗竄了竄,微弱得風一吹就晃。他湊近燈看了看,又斜眼瞅著乞丐懷里的鼓包,嘿嘿一笑:“難。你懷里藏著半個菜窩頭,留著自己啃吧,別惦記肉了。”
乞丐臉一紅,啐了口唾沫罵罵咧咧地走了。油盞張得意地摸了摸油燈。這燈跟了他十年,從長安逃到汴梁,一路撿別人漏下的燈油續命。不知從何時起,這燈竟有了點靈性 —— 夜里他睡著時,它會自己亮起來,照著他別被老鼠咬了。有人來算卦藏著壞心,燈芯就會往自己懷里偏。油盞張管它叫 “燈靈”,這是他在這亂世里,唯一能說上話的 “活物”。
天擦黑時,草市的人漸漸散了。油盞張正收拾攤子,忽然一陣陰風卷過,吹得油燈的火苗直打顫,槐樹葉 “嘩啦啦” 響,好像有誰在暗處磨牙。他心里一緊,抬頭看見個模糊的影子蹲在不遠處的墻根下 —— 那影子瘦得像根柴禾,肚子癟得能看見骨頭輪廓,正是草市近來作亂的 “地痞鬼”。
據說這是個餓死的流民變的,專在夜里嚇唬人,搶吃的喝的,尤其見不得亮,見了就發瘋似的撲上來。前幾日賣豆腐的老李頭就被它掀翻了攤子,連木勺都被掰成了兩段。
油盞張趕緊把油燈往懷里揣,往最近的燈籠攤挪了挪。可那地痞鬼已經盯上他了,影子一晃就到了跟前,一股餿臭的寒氣撲面而來,熏得他差點背過氣去。
“燈…… 給我燈……” 鬼氣里裹著嘶啞的念叨,像餓極了的野獸在磨牙,“我要亮……”
“這燈不能給你!” 油盞張把油燈死死抱在懷里,指節都泛白了,“我就靠它混口飯吃!你要亮,去那邊…… 那邊有燈籠!”
地痞鬼沒說話,只是猛地吹了口氣。油燈的火苗 “噗” 地滅了,草市瞬間陷入一片漆黑。緊接著,一股巨力掀翻了木桌,破碗碎了一地,油盞張被帶得摔在地上,膝蓋磕在墊桌的青石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冷汗直冒。
“還給我!把燈還給我!” 油盞張掙扎著去撿油燈,手指剛碰到冰涼的瓷瓶,就被一只枯瘦的鬼爪按住了手腕。那爪子冷得像冰,勒得他骨頭生疼,仿佛要把他的血都凍住。
“餓…… 我餓……” 地痞鬼的臉慢慢清晰起來,眼眶是空的,嘴咧得老大,露出黑黃的牙,“把你的燈…… 還有你的肉…… 都給我……”
鬼爪猛地掐向油盞張的脖子。他嚇得魂飛魄散,死死抱著懷里的油燈,眼淚混著泥水流下來:“就這點亮…… 就這點亮你也搶?我活著跟死了也沒啥兩樣,就靠它看看路…… 你都成鬼了,還跟我搶這點亮?”
懷里的油燈忽然輕輕動了動,燈芯處爆出幾點火星,微弱的藍光在他胸口閃爍,像是在替他反抗。可那點光亮在濃得化不開的鬼氣面前,就像扔進冰窖的火星,連點熱氣都散不出來,很快就蔫了下去。
油盞張絕望地閉上眼,脖子上的力道越來越大,他感覺自己的骨頭都要被掐碎了,耳邊盡是鬼爪磨動的 “咯吱” 聲。
就在這時,破廟的方向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白未晞今日是在破廟的神龕后的。她離開阿福母子后,在柴房住了半月,今日午后被日頭曬得心煩,便尋到這處更深的破廟。蛛網密布的梁上積著厚灰,卻能擋住毒辣的日頭,窩著窩著居然睡著了。剛才的哭喊聲吵到了她,那聲音里的絕望,像根細針,扎得她心口發悶。
她循著聲音走出來,斗笠的帷帽隨著腳步輕輕晃動。墻根下那駭人的一幕撞進眼里:一個影子掐著個老頭的脖子,老頭懷里抱著個黑東西,嘴里還在嗚咽。
風卷著鬼氣飄過,帶著股熟悉的、讓她煩躁的腥臊 —— 比王三爺護院身上的戾氣更惡,比山狗的涎水更腥。白未晞皺了皺眉,抬手掀開帷帽,黑沉沉的眼珠盯著那只掐人的鬼爪。
一股寒氣從她身上涌了出來,不是刻意為之,更像是本能的回應。那寒氣比冬夜的冰潭還冷,貼著地面蔓延,所過之處,泥地里的水洼都結了層薄冰,連槐樹葉上的露水都凍成了霜花。
“啊 ——!”
地痞鬼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它掐著油盞張脖子的手,不知何時覆上了層白霜,寒氣順著指縫往里鉆,凍得它鬼爪直哆嗦。那不是普通的冷,是能凍碎魂魄的陰寒。
鬼爪猛地松開,地痞鬼踉蹌著后退,看著自己結霜的手在風中消融,眼里(如果那能算眼的話)充滿了恐懼。它想撲上來,可白未晞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身上散發出的寒氣越來越濃,像一堵無形的冰墻,讓它根本無法靠近。
地痞鬼猶豫了一下,終于尖叫著轉身,影子在寒氣中迅速變淡,最后 “噗” 地一聲,消散在夜色里,只留下一縷淡淡的餿味。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油盞張粗重的喘息聲。
他癱在地上,捂著脖子咳嗽,好半天才緩過勁,嗓子眼里又腥又疼。抬頭望去,只見一個白得像霜的姑娘站在不遠處,斗笠放在身側,正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尖還凝著點白霜,像是在奇怪剛才發生了什么。
“姑、姑娘…… 是你救了我?” 油盞張顫聲問,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白未晞沒說話,只是看了看他懷里的油燈。那油燈不知何時自己亮了,幽藍的火苗比剛才旺了些,燈芯處微微跳動,正對著她的方向偏著,像在點頭道謝。
她彎腰拾起斗笠戴上,帷帽遮住了大半張臉,轉身走回破廟,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一串極輕的腳步聲。
油盞張抱著油燈,看著那道白影消失的方向,又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勒痕,忽然老淚縱橫。他對著油燈喃喃:“老伙計,咱遇上貴人了…… 還是個比你還亮的貴人……”
油燈的火苗跳了跳,映著他滿是皺紋的臉,墻根的冰漸漸化了,滲進了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