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斜斜地織著,打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白未晞走得很慢,腳下的路漸漸模糊,像被淚水泡軟的記憶。離開那間土房時,她把那塊油布疊得整整齊齊,放在炕角 —— 那是阿福給她的,帶著陽光和草藥的味道,可她不能再帶了。
懷里有個硬物硌著心口,是那貫銅錢。
還是在黑風口的時候,阿福用她采的血參換了粟米,回來時把這串用麻繩串起的銅錢塞給她的。
雨停時,她走到了城北的破廟。廟門早就沒了,只剩兩尊缺頭的石佛立在荒草里,佛龕上積著厚厚的灰。白未晞蜷在佛像背后的角落,雙臂環住膝蓋。沒有了油布遮擋,她那過于蒼白的皮膚在昏暗里泛著冷光。
她不需要睡覺,卻閉著眼坐了整夜。
天快亮時,東方泛起魚肚白,第一縷晨光剛要爬上破廟的墻頭,白未晞忽然睜開眼,往陰影里縮了縮。裸露的脖頸傳來熟悉的灼痛感,像有細針在扎 —— 這是她身為黑僵的弱點,日頭越烈,灼燒感越甚,在山林里時她總躲在老樟樹下,到了汴梁,沒了油布遮擋,這痛感便愈發清晰。更讓她不安的是,路過的樵夫瞥見她時,驚得差點摔了柴擔,那眼神像見了鬼似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指尖冰涼。是太白了,像終年不見光的山澗石,在人群里太扎眼。
太陽爬到樹梢時,白未晞才敢走出破廟。她沿著墻根走,蒼白的皮膚在斑駁的墻影里忽明忽暗。路過一個雜貨攤,看見竹架上掛著些斗笠,麥稈編的,邊緣垂著淺褐色的帷帽,能遮住大半個臉。攤主是個絡腮胡漢子,正揮著蒲扇打盹。
白未晞停下腳步。
她見過挑柴的樵夫戴這個,能擋住太陽。
“要個斗笠?五文錢一個!” 漢子被腳步聲驚醒,抬眼看見她,愣了愣 —— 這姑娘的臉白得嚇人。
白未晞沒說話,從懷里掏出那貫錢,解下五文遞過去。
漢子接過錢,從竹架上取下個最小的斗笠:“這頂吧,帷帽長,能擋太陽。”
斗笠戴在頭上,帷帽垂下來,正好遮住眉眼和大半張臉,只露出一截線條干凈的下頜。陽光被麥稈擋住,灼痛感頓時輕了許多,連路過的行人都只是匆匆掃她一眼,再沒露出那般驚懼的神色。白未晞拉了拉帷帽的系帶,指尖觸到粗糙的布面,忽然覺得安穩了些。
她看了看剩下的錢,想起那天在巷口買胡餅,她看見邊上的攤主接過兩文錢,遞出一個熱氣騰騰的團子,那么這串錢,該能買很多很多團子吧?可她現在不想買吃的了,她想找個地方,像阿福他們在汴梁租的土房那樣,能擋住日曬雨淋的地方。
她沿著墻根繼續走,斗笠的帷帽隨著腳步輕輕晃動。路過一個巷口,看見個挎著籃子的老婦在喊:“賃房嘞 —— 南頭小院,十文錢一月 ——”
白未晞停下腳步。
她記得阿福租那間菜窖改的土房,每月是十五文。這個更便宜。
老婦見她戴著斗笠,只露出個下巴,撇撇嘴:“你要賃房?有銀子嗎?”
白未晞沒說話,從懷里掏出銅錢,解下十文遞過去。
老婦眼睛一亮,趕緊接過銅錢揣進袖袋,領著她往巷深處走:“算你運氣好,那間屋剛騰出來,就是小了點。”
所謂的 “屋”,其實是間廢棄的柴房,比阿福他們住的菜窖還小,只有一扇小窗,門是用幾塊木板拼的,關起來還漏風。但墻角干凈,沒有青苔,有一張破舊的木板床。最重要的是,這里離主街遠,日頭烈的時候,陽光只能透過小窗斜斜照進來一小塊,灼痛感會輕很多。
“每月初十交租,別拖欠。” 老婦丟下鑰匙就走,臨走前還回頭看了眼白未晞的斗笠,眼神里帶著幾分探究。
白未晞關上門,摘下斗笠放在一邊。沒有了油布,斗笠成了新的依靠。她不需要燒火,這里也沒有灶。也不需要水缸,她渴了就去巷口的井邊打水,和山里的露水一樣,能潤喉。
她其實不需要這些人間的物件。
饑餓感上來時,她會走到城墻根,等著黎明的露水凝結在草葉上,吸一口,便能壓下喉嚨里的燥;陰寒之氣重了,就趁著月色在屋頂坐會兒,讓清輝漫過皮膚,像浸在山澗的冷泉里。至于那些熱乎乎的食物,更多時候是好奇 —— 飴糖的甜,粟米粥的香,還有阿福買的蜜糕,甜得發膩。
解決了住處,白未晞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在城里轉悠。
日頭正烈的時候,她戴著斗笠躲在屋檐下看行人。挑擔的商販吆喝著走過,汗珠順著脖頸往下淌;穿綢衫的公子哥兒搖著扇子,讓隨從撐著傘擋太陽;還有些和她一樣躲在陰影里的乞丐,眼神渾濁地盯著來往的鞋履。她看著看著,就想起阿福在藥攤后忙碌的樣子,想起他額頭上的汗,和這街上的人沒什么不同。
等到日頭西斜,灼痛感消了,她才能走上街。
她會沿著城墻根走,看磚縫里的野草如何在石縫中扎根;會蹲在布莊門口,看染匠把白布浸進五顏六色的染缸,像在調制山澗的溪水;還會站在戲臺對面的茶棚下,聽臺上的人咿咿呀呀地唱,雖然聽不懂詞,卻覺得那調子像山里的風,起起落落。
有次路過阿福擺攤的街角,她趕緊戴上斗笠,帷帽垂得低低的。她看見他正在給一個小孩把脈,老婦人坐在旁邊的小馬扎上,幫著遞藥包。陽光落在他們身上,暖融融的,像幅安穩的畫。白未晞往后縮了縮,躲進巷口的陰影里,直到那幅畫被夜色蓋住,才慢慢走出來。
日暮時分,鼓聲響起,所有坊市的大門開始關閉。宵禁開始后,金吾巡邏,更夫打更。
白未晞會在后半夜爬到屋頂,月光漫在皮膚上,不會灼痛,反而有種清清涼涼的舒服。風里的氣息也變得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