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旁,“歸云驛”的酒旗在暮色中微微晃動。白未晞踏入大堂時,正逢一群書生宴飲至酣處,滿堂喧囂幾乎要掀翻屋頂。
四五張方桌拼湊在一起,圍坐了十數名青衫學子。酒壇東倒西歪,菜肴已見狼藉,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氣、墨香與年輕人特有的蓬勃熱氣。燭火搖曳,映照著一張張因酒意和興奮而漲紅的臉龐。
“喝!李兄,再飲此杯!年后的春闈,必當蟾宮折桂!”一個高個書生舉著酒杯,手臂揮舞,酒液潑灑而出也渾然不覺,聲音洪亮,意氣飛揚。
“豈止李兄!我看在座諸位,皆非池中之物!他日金榜題名,瓊林宴上,莫要忘了今日同飲之誼!”另一個稍顯文弱的書生接口道,雖已醉眼朦朧,卻依舊努力保持著儀態,只是話語間也帶了三分狂態。
“說得對!且看我等——!”一個身材微胖的書生猛地站起,差點帶倒椅子,他一手撐著桌沿,一手高舉酒盞,朗聲吟道:“‘少年負壯氣,奮烈自有時’!當效仿李太白,縱酒放歌,才不負這青春年華!”
“好!‘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干!”
“干!”
酒杯碰撞聲、歡呼聲、大笑聲震耳欲聾。有人開始擊節高歌,唱的是時興的詞牌,雖偶有跑調,卻激情澎湃;有人蘸著酒水,在桌面上筆走龍蛇,寫下豪言壯語,引來一片叫好;還有人勾肩搭背,討論著策論文章,爭得面紅耳赤,卻又在下一杯酒中盡釋前嫌,只余下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待我高中,必當上書陛下,陳述民生利弊!”
“某愿為一地父母官,造福一方!”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方知天下之大!”
他們揮斥方遒,指點江山,仿佛乾坤盡在掌握,眉宇間皆是未經世事的銳氣與理想主義的光輝。燭光將他們的影子投在墻壁上,放大、晃動,交織成一幅躁動而熱烈的青春群像。
白未晞靜坐于角落陰影里,面前一盞清水,映出窗外疏淡的星子。眼前的喧騰熱烈,于她如同觀看一場無聲的皮影戲,鮮活,卻隔著一層無法逾越的屏障。
酒意愈濃,陸續有人支撐不住,被同伴攙扶著,腳步踉蹌、口齒不清地念著“沒醉……還能喝……”回房歇息。大堂漸漸空闊下來,只剩下七八個醉得最深的,癱坐在椅上,或伏在桌邊,喘息著,傻笑著,酒勁徹底上了頭。
喧鬧的潮水退去,留下一地狼藉和彌漫不散的酒氣。
就在這時,那個一直坐在邊緣、先前吟詩時并不顯眼的青衫書生(他眼神清亮,看似微醺,實則舉止間比他人多了一份不易察覺的克制),挪了挪身子,湊近身旁一位眼神發直、不斷打著酒嗝的同窗。
他聲音壓得極低,如同夜風拂過窗紙,帶著一種神秘的黏膩感,但在驟然安靜下來的大堂里,卻依稀可辨:
“……張兄,喝多了?你可知……再往前行,過了黑風坳,有一處‘溫柔鄉’等著我等辛苦趕考之人呢……”
那被稱作張兄的書生迷迷糊糊抬頭:“溫……溫柔鄉?是……是大城鎮嗎?”
“非也非也,”青衫書生輕笑,聲音更低,更顯曖昧,“是山坳里的一樁……仙緣。聽聞有位‘解語花仙’,貌勝妲己,體帶異香,最是憐才……若得垂青,不但極盡歡愉,臨別更有厚贈,金銀不在話下,助我等安心赴考……”
“花……花仙?”張書生猛地一激靈,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駭然與難以置信的悸動,聲音陡然提高又猛地壓下,帶著驚疑,“胡……胡扯!定是山魈鬼魅,淫邪妖物!吾輩讀書人,豈能……豈能近此污穢!”他嘴上斥責,呼吸卻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
這番低語卻已像投入靜水的石子,引得旁邊幾個癱軟的書生都勉強支棱起來,好奇地望過來,醉醺醺地追問:“什么仙緣?”“李兄,細細說來……”
青衫書生(李姓書生)見狀,眼中閃過一絲得色,面上卻故作謹慎,愈發壓低聲音,繪聲繪色地描述起那“花仙”如何美貌,如何溫柔,如何慷慨……
“荒謬!”一個尚存一絲清明的書生拍案而起,身形卻晃了晃,“圣人云……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此等妖邪之事,壞我心境,污我清名!休得再提!”他義正辭嚴,試圖驅逐這不合時宜的香艷話題。
“就是!定是邪祟惑人!”有人含糊附和,目光卻忍不住瞟向青衫書生。
“李兄,你從何處聽來?可是真的?”一個醉得厲害的書生抓住青衫書生的胳膊,急切追問。
青衫書生眼神微不可察地閃爍,笑道:“也是途中所聞,做不得真,做不得真!諸位兄臺醉矣,還是早些安歇罷……”他打著哈哈,試圖含糊過去。
“哦?”一個趴在桌上的胖書生忽然抬起頭,醉眼迷離地盯著他,大著舌頭問,“途中所聞?俺們怎么不知道……你啥時候聽誰說的?”
青衫書生面色微微一滯,旋即恢復自然,從容應對:“午后……去鎮口打酒時,偶遇一潦倒老者,聽他醉后胡言罷了。”他語氣輕松,理由看似無懈可擊。
白未晞垂眸,從入門起她便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絕非人類所能擁有的氣息——正從那李姓書生身上悄然散出。
那氣息極淡,混雜于濃烈的酒氣之中: 這縷氣息讓她渙散的注意力稍稍凝聚。
原來,這散播香艷傳聞者,并非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