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橋小院西廂房內,一連三日,都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靜默。
鹿靈如同一個被抽走了魂的木偶,麻木地按時喝下宋周氏端來的湯藥,機械地吞咽著送到嘴邊的飯食。她的眼睛空洞地望著某處,沒有任何焦點,對弟弟鹿淵焦急的呼喚和宋婆婆心疼的嘆息都毫無反應,仿佛徹底將自己封閉了起來。
鹿淵急得團團轉,卻又不敢過分驚擾姐姐,只能紅著眼圈,寸步不離地守著。白未晞目光偶爾掃過鹿靈,卻并未多言。
直到第三日傍晚,夕陽的余暉將窗紙染成橘紅色。鹿靈喝完了最后一口藥,沒有像前兩日那樣立刻躺下,而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她的目光依舊缺乏神采,卻不再是全然的空洞,而是沉淀下一種令人心慌的死寂。她看向守在一旁、幾乎要睡著的鹿淵,嘴唇翕動了幾下,發(fā)出嘶啞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
“……我要回去?!?/p>
鹿淵一個激靈,猛地清醒過來,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阿姐?你說什么?回……回哪里去?”
“回張家。”鹿靈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卻依舊平板無波,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執(zhí)拗,“我要回去?!?/p>
“不行!絕對不行!”鹿淵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下子跳起來,激動地抓住姐姐的手臂,“阿姐你瘋了嗎?!那個畜生那樣對你!你還要回去送死嗎?!我不準!我不讓你去!”
面對弟弟激烈的反對,鹿靈的臉上卻沒有出現(xiàn)預想中的激動或爭辯。她只是緩緩地轉過頭,那雙死寂的眼睛看著鹿淵,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我要回去,當面問他?!?/p>
“問他,從河邊背我回家時,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問他,那些好,那些話,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 “問他,看著我一次次放血的時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的語氣很平靜,甚至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那不是原諒,不是眷戀,而是一種近乎自虐的、想要親手將最后一點殘存的幻想徹底碾碎的沖動。她需要一個答案,一個能讓她徹底死心的答案。
鹿淵被姐姐眼中那種可怕的平靜嚇住了,他求助般地猛地扭頭看向門口——白未晞不知何時已站在那里,靜靜地聽著。
“未晞姐姐!你快勸勸阿姐!她不能回去!”鹿淵急得聲音都帶了哭腔。
白未晞的目光落在鹿靈身上,那視線仿佛能看透她死寂表面下洶涌的絕望。她并沒有出言勸阻,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好?!?/p>
“未晞姐姐!”鹿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們陪你?!彼f完,轉身便向外走去,意思不言而喻——現(xiàn)在就去。
鹿靈掙扎著下床,她的身體依舊虛弱,腳步虛浮,卻異常堅定。鹿淵見狀,知道攔不住,只能咬牙攙扶住姐姐,心中充滿了擔憂和不安。
三人就這樣沉默地出了小院,朝著仁和坊張府的方向走去。他們并不知道,自鹿靈住進這小院起,張思齊派來盯梢的人,就日夜不停地蹲守在遠處街角的茶攤里。
那盯梢的仆役一見三人竟然出門,且方向似乎是朝著張府而來,嚇了一跳,連忙抄近路,連滾爬爬地趕回張府報信。
書房內,張思齊正在焦躁地踱步,盤算著那人為何還沒消息。一聽仆役慌慌張張的稟報,說鹿靈帶著她那弟弟和那個女子正往這邊來,他頓時嚇得頭皮發(fā)麻,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他們怎么來了?!還是主動上門?!想干什么?攤牌?報復?萬一動起手來……
但他畢竟是在底層摸爬滾打、慣于應對突發(fā)狀況的人。極度的恐懼反而激發(fā)出他一種畸形的冷靜。他猛地深吸幾口氣,強行壓下狂跳的心,大腦飛速運轉。
不能硬碰硬!必須拖??!等那位“老先生”到來!
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和決斷,迅速拿出一張紙條對心腹管家吩咐:“快!你親自去!拿我的玉佩,立刻去這個地址找一位老先生!告訴他,目標正往我府上來,請他速速前來!價錢再加三成!要快!”
管家不敢怠慢,接過名帖和一個作為信物的玉佩,匆匆從后門跑了出去。
接著,張思齊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袍,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鎮(zhèn)定,然后大步走出書房,對著府內所有下人大聲下令:
“傳我的話:所有人立刻退回三進內院!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出來!包括老太爺、老夫人和兩位爺?shù)募胰?!全都回去待著!?/p>
下人們面面相覷,不知發(fā)生了何事。
張思齊臉色一沉,語氣嚴厲地補充道:“稍后有貴客臨門,事關重大!若有絲毫沖撞,驚擾了貴人,合府都吃罪不起!都給我滾回去,緊閉門戶,不許偷看,不許出聲!”
他將“貴客”與“吃罪不起”咬得極重,成功用權勢和恐懼將他們都安排回最深的內院,并將內外隔絕開來。這樣,無論前院發(fā)生什么,都不會立刻驚動旁人,也給了他周旋和等待援兵的時間。
布置好一切,張思齊獨自一人站在空曠的一進院子里,望著那扇緊閉的朱漆大門,手心冰涼,全是冷汗。他能聽到自己心臟瘋狂跳動的聲音。
腳步聲,由遠及近,清晰地停在了大門外。
咚、咚、咚。
不緊不慢的叩門聲響起,如同敲在張思齊的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