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叩門聲不緊不慢,卻像重錘,次次砸在張思齊緊繃的神經上。他深吸一口氣,臉上肌肉扯動,硬是擠出一個混雜著“驚喜”與“擔憂”的復雜表情,猛地拉開了大門。
秋夜的寒氣撲面而來。門外,鹿靈被鹿淵攙扶著,單薄得像一張紙,臉色在昏黃的燈籠光下越發蠟黃。
“靈…靈兒?!內弟?這位姑娘?你們怎么來了?!”張思齊聲音揚高,側身急忙往里讓,“快!快請進!外面風大,進屋暖暖!”
鹿靈卻輕輕掙脫弟弟的手,走入院落,緩步走到石凳旁坐下。“就在這說。”
張思齊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強笑道:“這怎么行?秋夜風涼,你等著,我去取披風!”他不由分說,轉身沖回屋內,很快捧著一件厚實的披風出來,近乎強硬地裹在鹿靈肩上,仔細系好帶子。
鹿靈沒有掙扎,任由他動作。系好帶子,他稍退一步,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
鹿靈緩緩抬起眼,那雙死寂的眼睛直直望進他試圖掩飾的眼眸深處。 “張思齊。” “當年在九鄉河邊,你把我帶回家的時候……我是什么樣子?”
張思齊臉上的關切笑容微微一滯,本能地想要用慣常的深情套路搪塞時,鹿靈卻沒給他思考時間,再次追問道:“什么樣子?!”
張思齊腦子快速回憶,他再次確定當時在河邊沒有任何人后,鎮定道:“就……就是個人啊!還能是什么樣子?!”
鹿靈沒有反駁,她緩緩抬起手,指向站在她身側的鹿淵,繼續問道: “五日前,你第一次見我弟弟時……他是什么樣子?”
張思齊被她這跳躍的問題弄得一愣,完全摸不清她的意圖,心中警鈴大作,只能更加謹慎地斟酌措辭:“靈兒,你……你這是何意?”他試圖擠出笑容,卻顯得有些僵硬。
“回答我。”鹿靈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
張思齊咽了口唾沫,目光躲閃地瞥了一眼鹿淵,快速斟酌道:“內弟……內弟自然是豐神玉秀,姿容出眾……只是那日,情緒似乎有些激動……”他自認為這個回答滴水不漏,既夸贊了對方,又暗示了對方當時的“失禮”。
然而,聽到他這個回答,鹿靈的臉上,極其緩慢地綻開了一個笑容。那笑容里沒有半分暖意,笑聲干澀、沙啞。
“呵呵……哈哈哈……”她笑著,肩膀微微顫抖,眼淚卻開始大顆大顆地滾落,她猛地止住笑,抬起淚眼,那雙眼睛里燃燒著一種近乎毀滅的清醒光芒,死死釘住臉色開始發白的張思齊: “那么問題來了——” “為什么?!為什么你描述一個僅僅見過一面、甚至當時還對你充滿敵意的人,都能說出‘豐神玉秀’、‘情緒激動’這樣的細節?” “而描述你口口聲聲說深愛著的、從河邊帶回去生死不明的我時,你的回答,卻只有干巴巴的一句‘就是個人啊’?!”
張思齊面色瞬變,漏洞!一個他萬萬沒想到的、如此致命的邏輯漏洞!就發生在他急于自辯的瞬間!
是啊……正常人描述一個人的樣子,即便記不清衣著,也會下意識的形容相貌,狀態和感覺等,怎么會反復強調一個最基本的屬性——“是人”?
除非……他當時看到的,根本就不是“人”!所以他潛意識里最強烈的念頭,就是拼命掩蓋和否認這一點,才會本能地、強調性地吐出那句“就是個人啊”!
鹿淵也徹底明白了過來,氣得渾身發抖,看向張思齊的眼神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憤怒和惡心。
“不…不是!靈兒,我的意思是……我不管你到底……到底是什么……我當時眼里看到的就只有你!一個需要我救助的人!對!就是這樣!”他越說越急,語無倫次。
隨即他猛地抓住鹿靈的手,用力握著,仿佛這樣才能證明自己的“真誠”,聲音帶著哭腔:“不論你是什么,你都是我的妻子!是我張思齊這輩子唯一愛過的人!靈兒,你要信我!”
鹿靈任由他抓著自己的手,那雙手曾經讓她覺得溫暖有力,此刻卻只覺得冰冷黏膩。她看著他因為恐慌而扭曲的、試圖深情的臉,看著他額角滲出的冷汗,聽著他蒼白混亂的辯解。
她忽然覺得很累,累得連一絲情緒都提不起來了。
她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將自己的手從他的緊握中抽了出來,帶著一種決絕的意味。
“張思齊。” 她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你真的愛我嗎?”
空氣瞬間凝固。
張思齊幾乎是本能地啟動了最高段的防御。臉上迅速泛起一種極度無奈又飽含深情的苦笑,聲音沉痛,帶著被誤解的委屈:“靈兒……你……我若是不在意你,何苦為你籌劃這一切?何苦看你纏綿病榻就心急如焚?何苦拼了命地想在這吃人的金陵城站穩腳跟,不就是想給你一個無人敢欺的依靠嗎?”他語氣激動,眼眶甚至微微發紅,“你可知你不在這幾日,我是如何度日如年?我……”
“為我?”鹿靈又笑了,“我的血,”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砸在冰冷的庭院里,“好喝嗎?” “用它換來的官位,坐著可安穩?” “這宅子的一磚一瓦,可曾夜半時分,滲出血來叫你心驚?”
張思齊的表演戛然而止。他瞳孔劇烈收縮,臉上的悲情瞬間凍結,閃過一絲難以遏制的驚恐。他強自鎮定:“靈兒,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盡說些胡話?是不是病得厲害,魘著了?還是……”他目光銳利地掃向白未晞和鹿淵,意有所指,“還是聽了什么居心叵測之人的挑唆?你要知道這里的一切,皆是……”
“是什么?”鹿靈輕聲反問,嘴角揚著,“是你在碼頭扛大包掙來的?還是你寒窗苦讀考來的?”
“你住口!”張思齊終于繃不住了,臉色煞白,額角青筋暴起,聲音尖利得破了音,那是被撕開所有偽裝后最**的恐懼和羞惱!“鹿靈!你瘋了!你簡直是失心瘋了!”
“你看,”她環視著這座雕梁畫棟、在秋夜燈籠下顯得格外富麗堂皇的宅院,目光所及,仿佛每一寸繁華都在嗤嗤地冒著血泡。“這院子多好看啊,都是我一口一口,喂出來的。”
她笑著,眼淚卻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 順著消瘦的臉頰滑落。不是悲傷,而是徹悟后的荒誕與虛無。
“白姑娘說的對……”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不愛我……你只愛你自己……”
張思齊被她這似哭似笑、徹底崩潰又極度清醒的模樣嚇得連連后退,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鹿靈止住了笑,也止住了淚。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看向鹿淵和白未晞,疲憊像潮水般將她淹沒。 “小淵,我們走吧。” “我想回邙山了……我想回家了……”
鹿淵紅著眼圈,重重應了一聲,緊緊攙住姐姐。
就在他們轉身欲走的剎那——
“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