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汴梁城外的官道上,流民們縮在城墻根下。他們的破棉襖里塞著枯草,風一吹就露出嶙峋的肋骨,呼出的白氣剛散開就被風雪撕碎。有人懷里揣著凍硬的糠餅,剛掏出來要吃,就被周遭人撲上搶,轉眼雪地里就廝打成一片,糠渣混著血珠粘在凍紅的臉上,看著既可憐又猙獰。
白未晞站在護城河的冰面上,青布裙掃過積雪,沒留下半分腳印。她來汴梁已有一段時間了,看到了城門上“晉” 字旗換成了狼頭旗。石敬瑭剛在契丹主的扶持下登基時,簇新得能映出人影的旗面,如今早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此時,一隊契丹巡邏兵押著幾個被反綁雙手、衣衫襤褸的漢子走過,口中嚷著“南奴作亂”,這大概又是被捉獲的反抗者,被押到城門祭旗的。
“讓開!都給我滾開!”
馬蹄聲踏碎雪層,一隊契丹騎兵簇擁著輛華麗的馬車碾過流民堆。棗紅色的馬噴著白氣,鐵蹄上的冰碴子濺在流民臉上,疼得他們直抽氣。有個老婆婆沒躲及,被馬蹄掃倒在雪地里,懷里的破碗摔成了碎片,最后一把米撒在雪上,轉眼就被馬蹄踩進泥里。她趴在地上,枯瘦的手指摳著雪泥,指甲縫里滲出血,嘴里嗬嗬地響。
騎兵里有人回頭,貂皮帽下露出張滿是橫肉的臉,用生硬的漢話笑罵:“老東西,擋路!” 馬鞭揮下來,抽在老婆婆背上,雪地里綻開道紅痕。
白未晞的指尖在冰面上劃出淺溝,霜花順著指縫蔓延。她認得這種氣息,蠻橫里裹著鐵銹味,和當年王三爺家的打手、汴梁城的官軍沒什么兩樣,只是換了層皮。
她想起老樟樹說過,山里的熊瞎子再兇,也有冬眠的時候,可這些人,一年四季都在咬人。
白未晞看著那漢子的血珠在雪上暈開,忽然想起油盞張死時的血。一樣的紅,一樣的在土里很快就淡了,像從沒存在過。
進了城,風雪更急了。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詭異的混合氣味:未散盡的烽煙、潑灑在雪地上已然發黑的血腥、以及街角凍斃餓殍開始散出的**氣息,都壓不住從皇宮方向飄來的、契丹人烤炙牛羊的濃重膻味。
往日帝都的市井喧囂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契丹騎兵縱馬過街時粗野的呼喝與皮鞭抽打聲、某戶人家被砸開大門時的哭喊與哀求聲、以及偶爾從里坊深處傳來的、短促而凄厲的慘叫,旋即又歸于寂靜。
州橋邊的市集縮在棚子里,賣炭的老漢縮著脖子,炭筐上蓋著層雪,手往袖筒里揣了又揣。邊上炸膏環的油鍋冒著微弱的熱氣,油香里混空氣中的腥氣。穿得厚實的契丹人摟著漢家女子,在綢緞鋪前指手畫腳,掌柜的點頭哈腰,眼里卻藏著冰。
“聽說了嗎?滏陽梁暉的義軍快打過來了!”
“澶州的王瓊也快了……”
“噓!小聲點!被聽見要掉腦袋的!”
兩個挑夫蹲在角落里烤火,聲音壓得像蚊子哼。火星子落在雪上,滋啦一聲滅了,像他們沒說完的話。白未晞蹲在對面的屋檐下,看著他們凍裂的腳后跟,想起阿福的腳踝。那年在黑風口,他的腳腫得像饅頭,卻還要上山砍柴,回來時草鞋上全是血。
一陣哭喊聲從巷口傳來。一個契丹兵正搶一個婦人懷里的孩子,孩子嚇得哇哇直哭,小臉憋得發紫,婦人死死抱著不放,被兵卒一腳踹在胸口,趴在雪地里直抽搐,嘴角溢出血沫。兵卒獰笑著,扯過孩子的胳膊就要往馬背上甩 —— 聽說契丹貴族喜歡養漢家孩童當玩物,玩膩了就殺了喂狗,草市的流民私下里都這么說。
周圍的人都低著頭,眼皮恨不得粘在地上。賣膏環的老漢往灶膛里添了塊炭,火光映著他皺成核桃的臉,嘴角抽了抽,終究沒敢抬頭,只是把膏環往鍋里多炸了會兒,油花濺在他手背上,燙出個水泡也沒察覺。
白未晞站起身,青布裙在風雪里抖了抖,裙角沾著的雪簌簌落下。她沒靠近,只是往巷口的墻根挪了挪。那里堆著些過冬的柴火,最上面那根枯木裂著縫,她指尖在木頭上輕輕一推。
“咔嚓!”
枯木滾落在雪地里,正好撞在那匹戰馬的前蹄上。戰馬受驚,猛地人立起來,將契丹兵甩在地上,摔了個結結實實的雪屁墩。婦人趁機抱起孩子,連滾帶爬地鉆進巷深處,消失在風雪里,只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血痕。
契丹兵連忙爬起來,舉著刀四處張望,卻只看見縮在棚子里的百姓,和漫天飛舞的雪花。他啐了口帶血的唾沫,翻身上馬,罵罵咧咧地走了,鐵蹄把地上的枯木碾成了碎渣。
賣膏環的老漢偷偷抬眼,看見屋檐下那道白影正低頭看自己的手,指尖沾著點雪,像從沒動過。他往灶里又添了塊炭,把剛炸好的膏環往那邊推了推,隔著風雪喊:“姑娘,趁熱吃塊?剛出鍋的,脆著呢。”
白未晞沒回頭,只是擺了擺手。
暮色四合時,雪又大了。她往回走,路過那座破廟,是油盞張找她的地方,如今更破了,神像的半邊臉都塌了,露出里面的泥胎,卻成了流民的窩。角落里縮著個瞎眼的中年女人,正摸著給懷里的嬰孩喂奶,可她干癟的**里哪有奶水?嬰孩哭得聲嘶力竭,小臉憋得發青,女人就把凍裂的**往孩子嘴里塞,自己背過臉,肩膀一抽一抽的,哭聲悶在喉嚨里。
白未晞站在廟門口,看了半晌。
夜深時,雪停了,月光漫過。白未晞站在屋頂上,看著城里的燈火 —— 零零星星的,像隨時會滅的螢火,風一吹就晃悠。風里傳來更夫的梆子聲,一下,又一下,敲得格外慢,像是怕驚擾了什么,又像是在數著這亂世的日子。
遠處的驛館里,還亮著燈,影影綽綽有人影晃動,笑聲和罵聲混在一起,飄得很遠。她知道那里在發生些什么,也知道城外的流民還在挨凍,知道這世道,一時半會兒好不了。
此時屋檐上,有只凍僵的麻雀,翅膀還保持著飛的姿勢,羽毛上結著層薄冰。白未晞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它的羽毛,冰得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