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內,那種無形的壓抑感更明顯了。周夫人示意眾人退遠些。
白未晞在院中緩緩踱步。她的目光掠過屋脊、墻角、那口巨大的荷花缸,最后落在緊閉的門窗上。她伸出手,指尖在微涼的空氣中緩緩劃過,似乎在感知著什么看不見的流向。
周薇緊張地大氣不敢出。周夫人也緊緊盯著她。
忽然,白未晞的腳步在正房窗下停住。她微微側頭,像是在傾聽什么極其細微的聲響。她的視線落在那口荷花缸上。缸內水波不興,幾尾錦鯉卻僵滯般懸浮在水中,近乎一動不動。
“不止一處?!卑孜磿労鋈婚_口,聲音平淡,卻讓周夫人心頭一跳。
“姑娘的意思是?”
“院中有外來的‘陰滯’之氣,盤踞于此,”白未晞指向那口水缸,“引而不發,擾人神智,令人驚悸不安。但此氣浮于表面,若僅是如此,之前的修行者不至無法驅散。”
她轉向房門,目光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木料:“屋內另有根源。更深,更沉,與屋內之人……羈絆甚深。內外交織,方成困局?!?/p>
周夫人臉色白了白:“根源……在屋內?是何物?”
“一件舊物?!卑孜磿劦?,“常年沾染生人氣息,亦承載了極強的……‘念’。非是尋常怨靈,更像是一種經年累月的‘不甘’、‘愧悔’或是‘執妄’,已與器物本身融為一體。”
她頓了頓,看向周夫人:“這兩股力量并非簡單疊加,而是彼此喂養。那外氣不斷放大、扭曲屋內散出的某種持續的痛苦心念,而那被強化了的痛苦心念,又反過來為外氣提供著源源不絕的養料,已成循環。”
“那……那舊物是?”周夫人聲音微顫。
“色暗,質硬,常伴枕畔或近身之處。”白未晞描述道,“其上雕紋已有磨損。”
周夫人倒吸一口涼氣,脫口而出:“是那枚鳳犀簪,那是老夫人當年……當年……”她猛地收住話頭,臉上血色褪盡,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后的驚懼與復雜,仿佛想起了什么極不愉快的家族舊事。
此刻她對白未晞已深信不疑。那件舊物關聯的過往,正是家族中那段不愿被提及的秘辛,而那“不甘”與“愧悔”的執念來源……她似乎已有了模糊的猜測,這讓她不寒而栗。
“姑娘……請問,如今該如何是好?”周夫人的態度愈發恭敬,甚至帶上了一絲敬畏。
“外氣可散,內根難除。”白未晞直言,“散卻院中之氣,可暫得安寧,令患者舒緩。但屋內之物,需由其主自行了斷?;蛏釛?,或直面,外人強求不得。”
她走到那口水缸旁,蒼白的手掌懸于水面之上。這一次,周夫人和周薇清晰地看到,缸中之水以白未晞手掌為中心,緩緩蕩開一圈漣漪,顏色似乎變得清透了些許,那幾尾僵滯的錦鯉猛地甩尾,驚慌地游動起來,仿佛剛剛掙脫了無形的束縛。
“外氣已散,內外連接也已被我切斷,不過還需老夫人早做決斷,以免招染其他外來之物?!?/p>
周夫人長長舒了一口氣,院中那股無形的壓抑感確實消散大半,讓她心頭也輕松了許多。她鄭重地向白未晞行了一禮:“姑娘慧眼,解我周家之困,實在感激不盡,不知姑娘可有何所需?但凡周家力所能及,必不敢辭?!彼脑捳Z十分誠懇,目光留意著白未晞的反應,等待著對方提出報酬或是要求。
白未晞聞言,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發現,自己確實想不出有什么特別需要的東西。她停留于此,出手干涉,更多是出于對周薇那點純粹擔憂的一點回應,而非有所圖謀。
于是,她搖了搖頭,語氣平淡而真實:“沒有。”
周夫人愣住了。若是旁人如此回答,她多半會認為對方是故作清高或是所圖更大。但看著白未晞那全然不似作偽的空寂眼神,那是一種真正置身事外、無欲無求的淡漠,她忽然明白了,對方是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也什么都不在意。
這種認知,讓周夫人在一瞬間感到了某種難以言喻的震撼,甚至是一絲自慚形穢。她沉吟片刻,不再追問。她深知對于這樣的人,強塞酬勞或許是一種冒犯,但若什么都不做,于周家的禮數和她自己的心意上都過不去。
她轉頭,對身旁的心腹嬤嬤低聲吩咐了一句。嬤嬤會意,立刻快步離去。不多時,便帶著一名健仆端來一只沉甸甸的樟木小箱。
周夫人親自打開箱蓋,里面是碼放整齊的金錠、銀鋌,以及一些用料考究、工藝精湛的首飾,珠光寶氣,甚是奪目。這酬謝,可謂極其豐厚。
“姑娘雖無所需,但此乃周家一點謝意,萬望勿辭。否則我心實難安。”周夫人語氣懇切。
白未晞的目光在那箱金銀珠寶上掃過,既無驚喜,也無推拒,就像是看到一筐尋常的石頭或野菜。她點了點頭,很是自然地應道:“哦,好。”
然后,在周夫人、周薇以及周圍一眾仆從嬤嬤驚愕的目光注視下,她十分干脆地卸下肩上的舊竹筐,毫不憐惜地將那沉甸甸的一箱黃白之物和珠寶首飾,“嘩啦”一聲,盡數倒進了自己的竹筐里,動作干脆利落。
倒完后,她重新將竹筐背到肩上,那沉甸甸的分量似乎對她毫無影響。
周薇看得眼睛都直了,小嘴張成了圓形。周圍的仆從們也皆是目瞪口呆,他們從未見過有人如此對待這許多人幾輩子都掙不來的財富,就像是隨手收下一筐瓜果蔬菜般尋常。
周夫人也是怔了一瞬,隨即眼中閃過一抹復雜至極的神色,有愕然,有釋然,最終化為一絲無奈的、卻帶著更深敬意的苦笑。她徹底明白了,這位白姑娘,絕非塵世俗人。
白未晞背著那裝滿金銀的竹筐,身影穿過重重庭院,周夫人親自相送,周薇也緊跟在一旁。
將至府門,周薇猶豫了一下,輕輕拉了拉母親的衣袖,小聲道:“娘,以后……以后我可以去尋未晞姐姐說話嗎?”她眼中滿是期盼,又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生怕這要求逾矩。
周夫人停下腳步,看了看女兒,沉吟片刻。她心知這等奇人,結交遠比得罪好,況且女兒此次也算立了一功。她緩緩點頭,語氣溫和卻帶著叮囑:“可,但需謹記,不可頻繁打擾,不可失了禮數,更不可將白姑娘之事在外隨意宣揚?!?/p>
“我知道的!謝謝娘!”周薇立刻喜笑顏開,用力點頭。
此時,她們已行至大門前。沉重的朱門再次緩緩開啟,白未晞邁步欲出。
“未晞姐姐!”周薇忍不住喚了一聲,快步跟到門邊,“我……我該去何處尋你?還是去寺里那間禪房么?”
白未晞腳步微頓,側過頭,陽光勾勒出她蒼白的側臉。她想了想,報出一個地址:“鴿子橋,東數第三巷,有柿樹的小院?!?/p>
周薇立刻用力點頭,像是要將這幾個字牢牢刻在心里。白未晞不再多言,背著竹筐,一步跨出了高高的門檻,身影很快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