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日,一只系著細繩的輕巧竹筒被送到了鴿子橋的小院。竹筒內是周薇的信,字跡工整,信上寫明了三日后家學有課,巳時初刻會有馬車前來接白未晞。信末還添了一句稚氣未脫的話:“先生講課有時沉悶得很,盼著未晞姐姐來作伴,日子也好熬些。”
三日后,馬車準時抵達巷口,仆從禮數周全。到達汝南郡公府后,并未在外院停留,而是一位老嬤嬤引著向內院走去,這里更為清靜,少了些外院的喧囂威儀,多了幾分書香沉淀的氣息。
最終,她們在一處名為“蘭蕙齋”的院落前停下。院門匾額上的字跡清峻,是家主周宗親筆。踏入齋內,但見廳堂軒敞,窗明幾凈,疏朗地擺放著六張紫檀木書案,墻上掛著幾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書卷墨香和檀木氣息,氛圍靜穆雅致。
齋內已有兩位少女。一位年紀稍長,約莫十三四歲,身著月白襦裙,容止端莊,眉宇間自帶一股書卷清氣,正安靜地翻閱著案上書卷。另一位比周薇小兩歲,穿著杏子紅綾裙,面容嬌俏,眼神靈動,見有人來,便好奇地抬眼打量。她們便是周薇的堂姐妹周蕙與周姝。
周薇一見白未晞,立刻放下手中的東西,笑吟吟地迎上來拉住她的手,先對兩位堂姐妹介紹道:“蕙姐姐,姝妹妹,這就是我跟你們提起的白未晞白姐姐。” 隨即又轉向白未晞,語氣親昵:“未晞姐姐,這是我兩位堂姐妹。”
周蕙與周姝聞言,皆起身,依禮向白未晞微微頷首問好,笑容溫婉得體。周蕙的目光在白未晞素凈的麻衣上輕輕掠過,便禮貌地垂下眼簾。周姝則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她身旁那略顯突兀的竹筐,眼中好奇之色更濃。
不多時,授課的文先生走了進來。她年過四旬,身著素雅襦裙,發髻梳得一絲不茍,氣質溫婉沉靜,步履從容,原是宮中頗有才名的女官,舉手投足間自有股端莊氣度。她已知曉白未晞是夫人允許來旁聽的客人,目光掃過時,便溫和地點了點頭,并未多言,徑直走向主位。
課業開始,文先生先考較近日所授《女論語》的理解。從周薇開始,她站起身,聲音尚帶幾分稚嫩,回答雖大致不差,但有些細微處的釋義略顯模糊,文先生便耐心引導,加以點撥。輪到周蕙時,她起身行禮,言語清晰,見解穩妥,引經據典亦能恰到好處,顯然平日用功甚深。文先生眼中露出贊許之色。周姝的回答則介于兩者之間,機靈有余而沉穩稍欠。
白未晞靜坐一旁,目光看似落在空處,卻將那些她從未在青溪村趙閑庭那里聽過的、關于女子德容言功的規訓與闡釋,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這些屬于高門深閨的“學問”,對她而言是全新的,在外不曾接觸到的東西。
考較完畢,丫鬟們悄聲上前,伺候三位小姐凈手焚香,廳內氣氛隨之變得更為莊重,今日的重頭戲是琴課。兩張古琴已置于案上,琴身光澤溫潤。
文先生端坐琴前,緩聲道:“上回我們所習《風入松》中段,‘搯’、‘撮’二法相接之處,易生滯澀,關乎氣息流轉與腕力控制。薇小姐,你且再撫一遍此處。”
周薇依言坐至琴前,深吸一口氣,指尖落下。起初尚可,行至那關鍵銜接處,果然又顯凝滯,音韻隨之微澀。她的小臉頓時泛起懊惱的紅暈。
文先生微微頷首,并不責備,只道:“心念稍急,腕力便僵了。姝小姐,你來一試。”
周姝應聲上前,其演奏明顯沉穩不少,指法銜接也順暢許多,雖韻味稍欠,但已無錯漏。
文先生這才親自示范,指尖在七弦間輕盈起落,動作優雅精準,同時講解道:“‘搯’勢未盡之時,腕部需含暗勁,順勢微提,方能圓轉‘撮’下,其間氣息須綿綿不絕,音意相連……”她所授皆是已有根基后方需研磨的精微之處。
周薇姐妹三人皆凝神觀看,若有所思。齋內一時只有清越的琴音與文先生溫和的講解聲。
就在余音將散未散之際,一直靜默旁聽的白未晞,忽然毫無征兆地伸出手,將身旁那張空閑的琴挪至面前。
在文先生與周家三姐妹驚愕的目光中,她那蒼白修長的手指已按上了琴弦。
下一刻,方才文先生示范的那段《風入松》的難點樂句,連同其精準的指法、節奏乃至細微的力度變化,都被她毫無滯澀、分毫不差地復現了出來!
音準極正,節奏很穩,指法轉換間流暢無比。但這精準的“復刻”中,卻毫無《風入松》應有的清越疏朗之意,沒有操縵者心隨指動的呼吸感,更沒有絲毫情感溫度的流露,聽得人心頭無端發緊。
琴音戛然而止。
文先生手指驀地收緊,她執教多年,見識過不少聰慧弟子,卻從未遇此等情形。姿態生疏,顯然初次觸琴,然只聽一遍,看一遍,竟能……竟能如此?!這已非天賦異稟所能解釋。
良久,文先生方壓下心中驚濤,聲音略顯低沉:“姑娘……此前可曾習琴?”
白未晞收回手,琴弦微顫。她抬眼目光平靜無波:“不曾。”
周薇倒吸一口涼氣,猛地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圓。周蕙嫻靜的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周姝更是看得呆了,忘了儀態,微張著唇。
文先生凝視著白未晞那雙清澈見底卻仿佛映不入任何情緒的眼眸,心中的驚疑如潮水般翻涌。她勉強維持著鎮定,追問道:“那……姑娘是如何做到的?”
白未晞的回答很是直接,“你們剛才,是這樣彈的。我看過了,也聽到了。”
“……”
周薇率先回神,也顧不得課堂禮儀,一把抓住白未晞的衣袖,激動得語無倫次:“未晞姐姐!你、你真是……神了!只聽一遍就會了!還、還彈得這么準!”她下意識想說出“比先生還準”,話到嘴邊險險剎住,偷偷覷了文先生一眼。
文先生此刻卻無暇計較周薇的失儀。她的全部心神都系于白未晞身上,那溫婉平和的眸底深處,首次對一個人生出了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震驚與探究的情緒。
接下來的課業,便在一種極其微妙的氛圍中進行。文先生講解時,目光總會不自覺掃過那個安靜的身影。
周薇練習指法時頻頻走神,總忍不住去瞄白未晞。周蕙則顯得比平日更加沉默,低垂的眼睫下思緒翻騰。
白未晞卻依舊平靜。對她而言,這與辨認一株草藥、記誦一段經文并無任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