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從寺廟轉移到了蘭蕙齋。齋內墨香清冽,書課伊始,張先生正襟危坐,為周家三姐妹講解今日要臨的歐陽詢楷書。白未晞作為旁聽,安靜地坐在一側,面前亦鋪了紙硯。
輪到習字時,但見白未晞神情專注,腰背筆直,執筆的姿勢竟比周姝還要標準三分,指實掌虛,腕平掌豎。
她先是仔細端詳字帖上的范字,目光掠過每一筆的起止轉折,然后鄭重其事地落筆。那場面著實有些詭異。
她寫得極慢,極認真。眉頭微蹙,眸子盯著筆尖,每一個筆畫都用了巨大的力氣去控制,手臂甚至帶著微不可察的緊繃。起筆、行筆、收筆,每一個步驟她都努力模仿著張先生講解的要領,架勢十足。
然而,筆下誕生的字跡,卻與這全神貫注的姿態形成了慘烈的對比。
筆畫歪斜如醉漢行路,粗細完全失控,時而在該細處漲成墨豬,時而在該粗處干癟如絲。結構更是支離破碎,本該勻稱的間架東倒西歪,仿佛遭遇了地動山搖。
一個字寫罷,看上去竟比蒙童信手涂鴉還要丑陋幾分,偏生每個部件又都依稀能看出是努力朝著字帖方向去的,這種“努力跑偏”的效果,更添了幾分難以言說的滑稽與詭異。
張先生踱步過來,本不欲多言,目光掃過那紙時,腳步卻像被釘住了一般。他看著白未晞那副比誰都認真、比誰都投入的架勢,又看看那實在不堪入目的“成果”,花白的胡子顫了顫,臉上的表情復雜至極,混合著困惑、惱怒還有一種無處發泄的憋悶。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訓斥“心浮氣躁”、“不得要領”,可看著對方那眼神里透出的、近乎刻板的“認真”,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最終化作一聲極度壓抑的嘆息,搖著頭走開了。
周薇在一旁看得分明,想笑又覺得不妥,強忍著,臉頰憋得通紅。她悄悄扯了扯白未晞的袖子,小聲道:“未晞姐姐,你……你不用這么用力的,放松些,手腕要活……”
白未晞聞言,抬起眼,認真地點點頭:“好,我試試。”然后,她努力讓自己的肩膀垮下一點點,更加認真地寫下了下一個字,結果,比上一個更歪了。
周蕙和周姝交換了一個眼神,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荒謬感。這位白姑娘,能瞬間精通琴棋,偏偏在寫字上,笨拙得如此……一本正經。
白未晞卻對周遭的反應渾然不覺。她寫完一個字,便會停下來,仔細端詳片刻,仿佛在評估與范本的差距,然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再繼續一絲不茍地書寫下一個字。整個過程,她專注得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只有她、筆、紙,以及那個她永遠也寫不“像”的字形。
直到課業結束,她面前的紙上已布滿了這種“嚴肅的丑字”。她放下筆,仔細地將那張紙折好,收入袖中,動作依舊認真而從容。
對她而言,這并非失敗,只是又一次實踐觀察,觀察筆毫與紙摩擦的軌跡,滲透的規律。至于美丑?那不在她的考量范圍之內。她只是,非常認真地在做這件事罷了。
午后還有書畫課。丹青老師陸先生年逾五十,她取出一幅宋代院畫的花鳥小品復制本,讓幾位小姐學習如何勾勒花卉的形態與鳥雀的輪廓,體會“應物象形”的初步要義。
周薇等人鋪開熟宣,拿起細筆,對照畫譜小心描摹。畫花瓣的翻轉,畫鳥羽的層次,對她們而言并非易事,線條難免顯得稚嫩遲疑,形態也常失之準確。
白未晞也領了紙筆。當眾人以為她會在丹青上重蹈書法覆轍時,她卻再次展現了令人錯愕的一面。
她沒有先去蘸墨,而是靜靜凝視那畫譜良久,將每一根線條的走向、每一個細微的轉折都拆解、吸納。然后,她提起筆,蘸上淡墨。
落筆的瞬間,與書寫時的笨拙僵硬判若兩人。手腕靈活異常,線條如流水般傾瀉而出。她下筆極快,幾乎不假思索,勾勒出的花瓣邊緣精準地復現了原作的飽滿與彈性,葉片的正反卷曲、莖脈的細微紋路,都清晰可辨。
輪到畫那只棲于枝頭的雀鳥時,更是驚人,喙的尖銳,羽毛的疊壓關系、爪趾抓住枝條的力度感,都被她用簡練而肯定的線條捕捉得惟妙惟肖。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一幅幾近完美的白描稿便呈現在紙上。形態、比例、結構,無一處不精準。
陸先生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后,看著畫稿,眼中先是閃過極大的驚艷,隨即又浮現出與琴棋課時相似的復雜神色。她指著畫中鳥兒空洞的眼神,以及整幅畫缺乏的某種“生氣”,輕聲道:“白姑娘,你這勾勒的功夫,已臻化境,老身平生僅見。形態分毫不差,只是……”
她頓了頓,尋找著恰當的詞語:“畫者,心畫也。你這雀鳥,形神俱備,卻獨獨少了那‘神’之所依,那份驚懼、或閑適、或機警的生意。這花兒,瓣瓣精準,卻無迎風帶露的鮮活氣韻。”
白未晞抬起頭,順著陸先生的手指看去,目光落在自己畫的雀鳥眼睛上。她點了點頭,平靜地認可了這個評價:“我畫得出它眼睛的形狀,畫不出它看東西的樣子。”
對她而言,萬物皆是可被觀察、分解、記錄的客體。她能精準捕捉一切外在的、可測量的形態特征,卻無法理解、也無法賦予那種源于生命體驗和情感波動的“意境”與“神韻”。畫鳥便是畫鳥的形態結構,與理解鳥的“情緒”無關。
周薇湊過來看,驚呼道:“未晞姐姐,你畫得好像!比畫譜上的還像!” 在她看來,能畫得如此逼真,已是神乎其技。
周蕙卻隱隱明白了陸先生的意思,她看著那幅無可挑剔卻冰冷如標本的白描,再對比畫譜上雖筆法簡練卻生機盎然的原畫,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這位白姑娘,她能抓住世間萬物的“形”,卻似乎永遠隔著一層透明的屏障,觸摸不到那內在的“魂”。
白未晞對自己的畫作既無得意,也無遺憾。她很清楚那些欠缺,但總難以補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