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霖望著白未晞消失的方向,心中波瀾未平。那位前輩“隨性而為”的境界,對他而言太過玄奧。他搖了搖頭,將紛亂的思緒暫且壓下,目光不由投向了東北方向,那里是鐘山,他記憶開始的地方,也是一切執念萌芽的土壤。
若細算起來,他出生的那年,正是鐘山上定林寺始建之初。他還是條懵懂小蛇時,便常在那初具規模的寺院墻垣、石階間游弋。
定林寺的僧人們晨鐘暮鼓,誦經念佛,見到它時并未驅趕。甚至有慈悲的老僧,還會在廊下放置些許清水、飯粒。久而久之,青霖便習慣了寺中的氛圍。他喜愛聽那梵音誦經聲,也愛嗅那裊裊檀香。
數百年來,他盤踞在寺院的古木上,藏身于佛殿的梁柱間,默默看著定林寺香火日漸鼎盛,看著一代代僧人來了又走,看著無數善男信女在佛前叩拜祈福。
他見過虔誠的老僧在佛前圓寂,面容安詳。見過絕望的婦人在菩薩像前痛哭后重獲希望,也見過稚子純真的跪拜,求的不過是幾塊甜糕。那些熾熱而純粹的愿力,日復一日地浸潤著他。
他見證過寺廟的修繕擴建,也經歷過戰亂時的短暫冷清。他雖為妖類,卻在這佛光普照之地,奇異地與人類、與佛法形成了一種互不侵擾、甚至隱隱和諧的共存。
他最愛的是寺后那座藏經閣閣樓。木梯吱呀,陽光從破損的窗欞漏進,照出浮塵漫舞。他悄悄盤踞在積滿灰塵的經卷堆上,聽著風吹過空蕩閣樓發出的嗚咽聲,仿佛能聞到故紙堆里殘留的、屬于無數代僧侶的智慧與虔誠的氣息。那里是他的秘密天地,安靜,荒涼,卻讓他感到一種奇異的歸屬。
后來,他親眼看著定林寺最后的幾位老僧相繼圓寂,看著山門日漸斑駁,香火徹底斷絕。曾經清掃整潔的庭院被荒草侵占,大殿的彩繪在風雨中剝落。唯有那口古鐘,偶爾被山風撞響,發出沉悶而孤獨的回音,提醒著這里曾經的輝煌。
他依舊盤踞在廢棄的殿宇梁柱間,仿佛成了這座空寺最后的、沉默的守護者。夜深時,月光照亮殘破的佛像低垂的眼眸,他仰頭看著,心里第一次模模糊糊地生出一種渴望:若是……若能有一座像這樣的廟宇,哪怕小小的,里面有一尊屬于自己的塑像,承受著哪怕零星卻持續的香火,聽著信徒真心的祈愿,那該是怎樣的光景?
這個念頭,如同種子,在空寂的寺廟和漫長的歲月里,悄然生根發芽。
于是它開始順著樹枝草叢偷偷的進入人類生活的區域,他想做些什么為自己積攢功德。
它將山民遺失在深山的柴刀,用尾巴卷著推到顯眼的路邊。偶爾也會暗中驅趕那些試圖在村子周邊作祟的低等邪祟,還會引導在林間迷路的旅人。
一直到去年某個靈氣充盈的滿月之夜,它盤踞在定林寺殘破的大雄寶殿屋頂,吞吐月華時,體內積攢了五百年的修行之力驟然沸騰,骨骼噼啪作響,周身泛起瑩瑩青光。
沒有天雷劫火,更像是一種水到渠成的蛻變。當晨曦微露,他睜開眼,看到的是一雙屬于人類少年的手,身體也化作了人形。他好奇地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臉頰,又看了看身下熟悉的、破敗的寺院,心中百感交集。
化形了,他可以做的更多,也更方便一些。
定林寺是徹底荒蕪了,但他還是選擇暫時居住在那里。在他出來行走時知道清涼寺是香火最鼎盛的寺廟后,他便偶爾前來拜佛聽經,感受那久違的、旺盛的虔誠愿力。然后繼續著他那細水長流的“積德”之舉。
想到這些青霖清秀的臉上露出一絲與少年外貌不符的滄桑。白未晞的話讓他想了很久,但他知道那個方式并不適合于他。
因為那個關于廟宇的夢想,早已與鐘山定林寺的月光、檀香氣融為一體,成為他存在的核心。
他輕輕嘆了口氣,身形一晃,化作一道淡青色的影子,融入蒼茫暮色,向著鐘山的方向掠去。
……
夏日漸深,金陵城的空氣變得濕熱,連吹過的風都帶著黏膩的氣息。鴿子橋小院里的那棵柿子樹,葉子早已由嫩綠轉為濃碧,在烈日下投下一片難得的陰涼。
白未晞近日發現,宋瑞有些不對勁。
這個向來務實、為生計奔波的牙人,近來時常會對著飯碗、或是在井邊打水時,突然就停下動作,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揚起。露出一種近乎傻氣的笑容,眼神飄向遠處,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一次,他甚至差點失手打翻了剛提上來的水桶。
這種反常,宋周氏也早察覺到了。這日午后,老太太一邊搖著蒲扇,一邊湊到在院中整理草藥的白未晞身邊,壓低聲音,帶著幾分過來人的了然和好奇嘀咕道:“未晞姑娘,你瞧見沒?瑞哥兒這幾日,就跟丟了魂似的,時不時自個兒傻樂。”
她用扇子指了指屋里方向,“前些日子,東街的王媒婆又來,說的那家姑娘條件多好,人也俊俏,他愣是頭搖得像撥浪鼓,說什么‘不急不急’。我當時還納悶,現在可算明白了……”老太太臉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準是心里頭有人了!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有這等本事,能讓這榆木疙瘩開了竅。”
白未晞順著宋周氏的目光看去,正好看到宋瑞拿著一封信箋從屋里出來,走到院門口,腳步頓了頓,臉上又浮現出那種恍惚而愉悅的神情,這才邁步出去。
“確實有點奇怪。”白未晞應了一聲。
宋周氏按捺不住,傍晚宋瑞回來后,便尋了個由頭,旁敲側擊地問道:“瑞哥兒,娘看你近來氣色不錯,可是在外頭遇到了什么好事?或是……結識了什么投緣的朋友?”
宋瑞正喝著涼茶,聞言猛地嗆了一口,連連咳嗽,臉上瞬間漲得通紅,眼神躲閃,急忙否認:“娘!您瞎猜什么!哪、哪有什么投緣的朋友!就是……就是牙行里最近幾樁生意順當,心里痛快罷了!” 他語氣急促,帶著明顯的慌亂。
宋周氏狐疑地看著兒子那副窘迫的樣子,心中更是疑竇叢生。這反應,分明就是被說中了心事!可既然兒子不肯說,她也不好逼問,只得搖搖頭,嘆道:“好好好,生意順當好。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的事,心里要有數。”
宋瑞含糊地應了一聲,幾乎是落荒而逃般鉆進了自己屋里。
這番對話,白未晞在一旁安靜地聽著。她看出宋瑞在說謊,透著一種奇特的緊張和……羞澀?這讓她對宋瑞“心上人”的存在,多了幾分具體的好奇。
過了兩日,白未晞照例背著竹筐上街,去相熟的藥鋪售賣她采集炮制的一些草藥。途徑最熱鬧的市集口時,她遠遠地看見了宋瑞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