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課業結束后,周薇臉上帶著掩不住的雀躍,對白未晞說道:“未晞姐姐,大姐姐在宮里遣人傳來話,說想我了,讓我明日進宮去陪她住上幾日。” 她口中的“大姐姐”自然是身為國后的周娥皇。
白未晞聞言,點了點頭。周薇知她性情,也不多言,只道:“這幾日課業便暫停了,等我回來就來尋你。”
停了課業后,白未晞去清涼寺的時間又多了起來,這日,她如常踏入寺門,徑直朝著講經的法堂走去。
法堂位于大雄寶殿后方,需經過一段回廊,繞過幾處偏殿。行至一處供奉韋陀尊者的小偏殿附近時,她忽然停下了腳步。
偏殿門口設有一個不大的青銅香爐,爐內香煙裊裊。此刻,正有一個身著青布短衣、看起來約莫十五六歲的清瘦少年,站在香爐前,神態異常莊重甚至帶著幾分虔誠地焚香禮拜。
那少年生得眉目清秀,皮膚在陽光下似乎隱隱泛著一層不易察覺的青色光澤。
不是人類,白未晞一眼便看出了他的本體,是一條道行不算深厚、剛剛能化形成功不久的蛇妖。只是他周身氣息干凈清靈,并無血腥戾氣,反而帶著山野水澤的天然氣息。
讓白未晞略感訝異的是,這小妖拜佛拜得極其認真,雙手合十,口中還低聲念念有詞。以她的耳力,清晰地聽到了那隨風飄來的祈愿之詞:
“……佛祖菩薩在上,信男青霖,誠心叩拜。不敢求長生不死,也不求位列仙班,只盼……只盼有朝一日,能有一座小小的廟宇,不必金碧輝煌,三五信眾,一炷清香,受些人間煙火,得個安身立命的正經名分……便心滿意足了……”
這愿望聽得白未晞沉靜的眼眸中,極難得地掠過一絲微不可查的詫異。尋常妖物修行,為了求存和變強走什么路子的都有。
但如小蛇妖這般,想要一座自己的廟宇,受人間香火的絕對是少數。這幾乎是朝著地祇、小神的方向修行了,與尋常妖物的路徑大相徑庭。
那自稱青霖的小蛇妖許完愿,又鄭重地拜了三拜,這才起身。他轉過身,恰好對上了白未晞的目光。
少年臉上瞬間閃過一絲慌亂,他顯然也察覺到了白未晞身上那非人且深不可測的氣息,眼神中充滿了警惕與畏懼,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雙手不自覺地做出了一個微弱的防御姿態。
白未晞沒再看他,而是繼續沿著回廊,走向鐘磬聲隱約傳來的法堂。那里,僧侶渾厚的誦經聲已然響起,關于佛法真諦的講解即將開始。
青霖見白未晞離開后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了些許,隨即繞過殿角,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山林的小徑中。
清涼寺的講經結束后,白未晞沿著下山的路不疾不徐地走著。行至半山腰一處泉水旁,這里常有山民和香客駐足取水歇腳。她又一次看到了那個青衫少年,蛇妖青霖。
他正蹲在泉水邊上,清理著泉水中飄落的葉子和一些斷枝。
他的動作很仔細,仿佛在完成一件極其重要的任務。偶爾有取水的樵夫經過,好奇地看他一眼,他也只是靦腆地笑笑,繼續手上的活計。陽光照在他專注的側臉上,那抹若有若無的青氣,似乎也融進了山林的綠意里。
這時,一個提著水桶的山民走過來,看到變得清爽的泉水,順口贊了一句:“喲,小哥兒心挺細,把這兒的雜物清了,打水都方便些。” 青霖像是被嚇了一跳,猛地抬起頭,手足無措地扔掉樹枝,結結巴巴地回道:“沒、沒什么,順手的事……”
山民哈哈一笑,打了水便離開了。青霖這才松了口氣,偷偷四下張望,恰好又對上了白未晞的目光。
白未晞走近了幾步,目光從他那雙沾了些泥水的手,落回他緊張的臉上。她依舊問得直接,沒有寒暄:“清理這個,是為了那座廟宇?”
青霖縮了縮脖子,低下頭,聲音細弱:“算、算是吧……山泉潔凈,過往的人畜都能受益,積的是細水長流的善緣……比偶爾做一些好事或許更實在些?”他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地確認自己的做法,語氣里帶著一種初涉人世、摸索著行善的小妖特有的不確定感。
白未晞聽著他的理論,未予置評。對她而言,功德如何積累是另一套復雜的規則系統,她無意深究。但她能感覺到這小妖在做這件事時,除了那明確的目的性,似乎也夾雜著一絲對這片山林本身的歸屬感,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
她沒再說什么,只是俯身,用隨身攜帶的竹筒從變得通暢的泉眼里舀了半筒清水,動作自然,泉水入口甘冽。
“前輩……”見白未晞對他并無惡意后,青霖有些好奇的問道“晚輩冒昧,不知前輩平日是在哪座仙山寶洞清修?” 他實在想象不出,像白未晞這樣氣息深不可測的存在,會居于何處。
畢竟,如他這般愿意靠近寺廟的精怪已是異類,而白未晞給他的感覺,更加難以揣度。除了自己,這是他第一次遇到其他不排斥香火、甚至似乎常駐寺中的非人存在。
“修行?”她重復了一下這個詞,仿佛在確認其含義,“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修行。”她的目光掠過山林、寺廟、遠處的城郭,最后回到青霖年輕而充滿求知欲的臉上,“我沒有洞府,也沒有刻意吸納日月精華。只是……走到哪里,便是哪里。看到什么,便看看。遇到想做的事,便做一做。”
她頓了頓,補充道,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波瀾:“就像現在,我想喝水,便取水。下山,便沿著路走。你來問我,我便答你。僅此而已。”
這番話說得極其自然,仿佛天經地義,沒有任何深奧的道理,卻讓青霖聽得目瞪口呆。沒有目標?沒有計劃?沒有固定的道場?只是……隨性而為?這與他認知中一切精怪、修士乃至神靈那種隱逸、或爭奪、苦修的生存方式截然不同!這位前輩的強大,難道不是通過艱苦修煉得來的嗎?
白未晞看著青霖臉上難以置信的表情,并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圖。對她而言,這就是她存在的狀態,無所謂修行與否,只是“在”而已。她不再停留,轉身沿著山道繼續向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