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
汴梁的柳絮飄得像場雪,粘在朱漆大門上,粘在護城河的綠波里,也粘在沈清辭鬢角的珠花上。那珠花是南海珠串成的,日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此刻卻被她攥得發顫,銀絲勾住了鬢發,扯得頭皮微微發麻。她站在家中后園的假山下,手里攥著張疊得方方正正的詩箋,宣紙上的墨字被指尖掐得發皺 —— 那是顧云章托人遞進來的,字里行間藏著句話:“今夜三更,汴河渡頭?!?/p>
風穿過回廊,帶來前院的喧鬧。父親沈崧正在宴請契丹小吏,觥籌交錯間,不知哪個小兵在說:“沈田主的千金,與我家大人正是天作之合……” 沈清辭的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在聽到父親 “哈哈哈” 的應和聲后,血珠滴在詩箋上,暈開個小小的紅點,像朵將謝的梅。她想起三日前,那個契丹小吏用馬鞭挑她的帕子,眼神像打量牲口,父親卻在一旁賠笑,說 “小女頑劣,還望大人海涵”。
白未晞蹲在沈府墻外的老樹上,已經待了半日。樹身的裂紋里積著去年的枯葉,蹭得她手心發癢。她是跟著股胭脂氣來的 。樹上能看見后園的一角,她看著那個穿粉裙的姑娘站在假山下,看了很久的云,鬢角的珠花被風吹得搖晃,像只不安的蝶,直到日頭西斜,影子拉得老長,才輕輕嘆了口氣。
近黃昏時,一道青影 “咚” 地翻上墻頭,動作笨拙,褲腳還勾住了墻頭的碎瓷片,撕開道口子。是顧云章,白未晞認得他 —— 前幾日在州橋邊的書鋪,他給買不起書的孩童講《論語》,聲音很清。他的袖口磨破了邊,露出里面打了補丁的里子,卻依舊挺直著腰板。
“清辭。” 顧云章站在三步外,手里的包袱晃了晃,露出里面的碎銀和幾件換洗衣物,布角還沾著路上的泥,“都準備好了,出了城,往南走,去南唐,那里…… 那里沒有契丹兵?!?他說話時,喉結上下滾動,眼睛亮得像星子,卻掩不住眼底的慌。
“我爹不會放我走的。” 沈清辭的聲音發顫,卻沒抬頭,指尖絞著裙擺,把上好的蘇繡捏出了褶子,“他收了那契丹人的聘禮,三日后就要…… 就要送我過門?!?/p>
顧云章握住她的手,指尖燙得像火,掌心全是汗:“跟我走,我帶你走!你愿不愿意信我?我已托了汴河上的老艄公,他今夜會在渡頭候著,只要上了船,我們就能……”
話沒說完,前院傳來 “咚咚” 的腳步聲,是管家帶著家丁查夜。沈清辭猛地推開他,往假山后躲,珠花在石棱上刮了下,斷了根銀絲:“是管家!快走!我信你,我信你的。” 顧云章慌慌張張地翻上墻,衣角撕開道更長的口子,他卻顧不上,只回頭望了眼,身影便消失在暮色里。
沈清辭癱坐在假山下,忽然捂住臉,肩膀抖得像風中的花枝。白未晞在樹上看得清楚,她的指縫里漏出極輕的哭,像雨打梨花,碎得不成調,卻又死死咬著唇,沒讓聲音傳開 —— 這是大戶人家的姑娘,連哭都要藏著掖著。
三更的梆子聲敲過,汴河的水汽漫得像層紗,沾在人臉上,涼絲絲的。
渡頭的燈籠晃著昏黃的光,老艄公正蹲在船頭。顧云章縮在柳樹后,手心全是汗 ,他已收到沈清辭傳信說會從側門溜出來,可現在,只有河風卷著柳絮,裹著股說不出的慌。
白未晞坐在對岸的蘆葦叢里,看著水里的月影被風吹得七零八落,不斷碎開。
“來了!” 老艄公低喊一聲。
顧云章猛地抬頭,看見個粉裙身影提著裙擺跑過來,背著包袱,鬢角的珠花沒了,頭發散在肩上,幾縷沾著泥,正是沈清辭。她手里還攥著個紫檀木小匣子,跑起來時叮當作響,像是金銀玉器相撞,在這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快上船!” 顧云章迎上去,剛要扶她,卻聽見身后傳來馬蹄聲 —— 是沈家的護院,火把的光映紅了半邊天,馬蹄踏在泥地上,濺起的泥水打在蘆葦上,“啪啪” 作響。
“抓住他們!” 為首的管家嘶吼著,手里的鞭子在空中抽得 “啪” 響,“小姐要是跑了,小心你們的皮!”
沈清辭臉色煞白,腿一軟差點摔倒。顧云章卻突然按住她的肩,從懷里掏出個火折子,手都在抖:“清辭,給我件你的衣服。你先上船!”
“不行!” 沈清辭瞬間明白了他要做什么,眼淚涌了上來,“要走一起走!”
“沒時間了,你信我!” 顧云章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直接奪過沈清辭的包袱,從里面抽出件粉色披風裹在自己身上,披風上還繡著朵玉蘭花,是沈清辭親手繡的。“船家先走!”
老艄公趕緊將沈清辭拉上船,竹篙一點,小船像支箭似的滑向河心,船頭破開的水波里,還浮著片沈清辭掉落的裙角。
顧云章用火折子點燃懷里的詩稿,往空中一揚,火星子在風里飄了飄,隨即轉身向蘆葦蕩跑去,故意踩得蘆葦 “沙沙” 響。
“小姐在那邊!” 護院們看到星點火光里一閃而逝的粉色身影,果然被吸引了,大喊著追了過去,馬蹄聲離河岸越來越遠。
沈清辭趴在船舷上,看著岸上的火光越來越遠,忽然從匣子里掏出串金釵,用力扔進水里,這是她最寶貝的一件首飾。,她知道,從這一刻起,沈家千金沈清辭,已經死了。
白未晞在蘆葦叢里看著。她看見顧云章沒跑遠,反而繞到了渡頭另一側,借著護院的火把光亮,往相反的方向跑,故意把人往那邊引。他跑過柳樹時,被樹根絆了一跤,膝蓋磕在石頭上,發出 “咚” 的悶響,他卻沒停,爬起來繼續跑,留下道深深的血痕,背影在火光里搖搖晃晃。
甩開這些人后,他找到之前藏在蘆葦叢里的小船,一把火點燃了它?;鸸鉀_天而起,映紅了半邊天,還在蘆葦叢轉悠的護院們傻了眼。
天快亮時,老艄公的小船在汴河下游的蘆葦蕩里靠了岸,他指著遠處的官道:“往南走,過了陳州,就出了晉地。那邊…… 聽說不怎么打仗?!?沈清辭從匣子里摸出錠銀子遞過去,老艄公卻擺擺手,“顧公子早就付過了,還說…… 若你們走散,讓你一定要多多保重,他會去找你。”
沈清辭站在岸頭,看著晨霧里的小船消失,忽然捂住嘴,哭得不能自已。她知道顧云章獨自引開護院是最正確的決定,可心口還是像被掏空了塊,冷風直往里灌。只要她先脫身,他總有辦法的…… 他那么聰明,那么會想辦法。
這時,一道青影從蘆葦叢里鉆出來,膝蓋上的血浸紅了褲管,沾著泥和草屑,正是顧云章。他看見沈清辭,大大松了口氣,隨即笑了,笑得比晨光還亮,露出兩顆小虎牙:“我就知道,你會等我?!?/p>
沈清辭撲過去,捶打著他的胸口:“你嚇死我了……” 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滾在他沾滿泥的衣襟上。
白未晞蹲在遠處的沙丘上,看著他們相攜著往官道走去。顧云章瘸著腿,卻堅持背著行李。還不忘替沈清辭拂去發上的蘆葦絮。沈清辭的粉裙沾了泥,扶著顧云章胳膊。風里的胭脂氣和墨香纏在一起,慢慢飄遠。
官道旁的石碑上,刻著 “陳州界” 三個字,被雨水沖刷得模糊,邊緣都磨圓了。沈清辭回頭望了眼汴梁的方向,那里已經看不見了。她握緊了顧云章的手,他的掌心雖然粗糙,卻暖得像團火。
“走吧?!?顧云章說,聲音里帶著點沙啞,卻很堅定。
“嗯?!?沈清辭應著,腳步沒停,粉裙的下擺掃過路邊的野草,驚起只螞蚱,蹦跳著鉆進了草叢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