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崧坐在書房,燭火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墻上那幅《春江垂釣圖》上。案上的碧螺春早已涼透,茶盞邊緣凝著圈淺褐色的漬,他指尖反復摩挲著枚羊脂玉扳指 —— 那是契丹主 “賞賜” 的,冰涼的玉貼著皮膚,偏生像塊烙鐵,燙得他心口發慌。
“老爺,” 管家的聲音帶著顫,從門外鉆進來,靴底蹭過青磚地,發出細碎的響,“沒找到小姐,許是乘船跑了。但汴河下游…… 有艘小船走水了,燒得只剩些木板。”
沈崧的手猛地一頓,扳指硌得指節發白。他沒抬頭,視線仍落在那幅《春江垂釣圖》上,畫里的漁夫正彎腰收網,笑得一臉安逸。只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曠的書房里響,干澀得像砂紙磨過木頭:“撈。”
一個字,卻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尾音在梁柱間打著旋,落下來時碎成了渣。
三更到五更,汴河上的火把從沒斷過。護院們的呼喊、竹篙拍打水面的悶響、偶爾從水里撈起的破木板,都像針,扎在沈崧的心上。他站在渡頭,青灰色的衣袍被河風灌得鼓鼓的,鬢角的白發被水汽浸得打了卷。
他都做了什么?
為了保住沈家幾十頃良田,為了在契丹人的鐵蹄下討個安穩,他竟然要把清辭嫁給那個只會用鞭子抽漢人的契丹小吏。他以為她會聽話,像從前無數次那樣,把委屈咽進肚子里,對著他笑,說 “爹爹都是為了我好”。直到昨夜,看見空蕩蕩的閨房,看見窗臺上那支本該插在她鬢角的南海珠花,他才慌了 —— 他的女兒,終究是像她娘,骨子里藏著股不肯屈的勁,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老爺!撈著東西了!”
天快亮時,一個兵丁舉著支金釵跑過來,水順著釵頭的蓮紋往下滴,在晨光里閃著細碎的光。
沈崧的呼吸猛地停了一下。
他走過去,接過金釵。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還有那熟悉的纏枝蓮紋 —— 清辭總說,這蓮花的瓣兒是活的,用指腹蹭著紋路轉三圈,就能開出花來。這支金釵是她及笄時,他親手給她插在發間的,她從不離身,連睡覺時都要放在枕邊,怎么會出現在水里?
昨夜的風很大,汴河的水流很急。她若不是…… 若不是下定了決心要斬斷所有牽絆,絕不會把這金釵扔進水里。
沈崧的指腹劃過釵尖,河風卷著水汽撲在臉上,涼得刺骨。他忽然蹲下身,老淚縱橫,渾濁的淚珠砸在金釵上,順著蓮紋的溝壑往下淌。他不是哭女兒 “死了”,是哭自己糊涂 —— 她扔了金釵,就是扔了沈家的富貴,扔了他給她安排的路,扔了所有能牽絆她的東西,只帶著一顆要走的心,奔向那個窮書生,奔向一條或許泥濘卻自由的路。
“老爺……” 管家怯怯地開口。
沈崧抹了把臉,把金釵緊緊攥在手心,站起身。晨光漫過他的白發,竟帶出幾分釋然,“傳令下去,小女…… 夜渡汴河,不幸失足溺亡。尋個臨水的好地方,立塊碑,就刻‘沈氏清辭之墓’。”
管家愣住了:“老爺,那契丹那邊…… ”
沈崧的聲音平靜了些,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就說,小女福薄,無福消受這份恩寵。真要追究,便說我教女無方,任憑處置。” 他頓了頓,補充道,“去庫房取內子的紫檀木陪嫁匣,把這支金釵放進去,鎖在最里面的柜子里。”
這是他能為女兒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用一場 “溺亡”,換她一世安穩,換她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臉色,不必再對著鞭子笑。
汴梁的晨光漫過城墻時,白未晞正走在南街的石板路上。
她從汴河下游回來,褲腳還沾著蘆葦的白絮,鞋邊蹭著河泥,帶著股水腥氣。路過沈府側門時,聽見兵丁們在議論 “沈小姐溺亡” 的消息,語氣里帶著惋惜,有人說 “可惜了那樣的好姑娘”,有人嘆 “沈家這下怕是要遭殃”,卻沒人知道,那支沉入河底的金釵,藏著怎樣的決絕,又托著怎樣的生機。
她沒停留,繼續往前走。街角的酒肆剛開門,掌柜的正往門板上貼 “新釀上市” 的紅紙,漿糊的甜腥氣混著酒香飄過來,卻被一陣喧嘩打斷。
“大人!您瞧瞧,這是小的內子,粗通些歌舞,要是能伺候大人……”
一個穿寶藍色綢衫的男人正弓著腰,對著個契丹兵諂媚地笑,眼角的皺紋里都堆著討好。他身邊站著個婦人,荊釵布裙,粗布裙擺上打了兩個補丁,臉上帶著淚痕,被男人推搡著往前挪。
契丹兵斜著眼,用馬鞭挑起婦人的下巴,銅制的鞭梢刮得她皮膚發紅,嘴角咧開淫邪的笑:“你倒是識相。說吧,想要什么好處?”
“不敢不敢!” 男人連忙磕頭,額頭撞在青石板上,砰砰作響,像在敲喪鐘,“只求大人賞個差事,讓小的在驛館里當個管事,哪怕是掃院子、倒夜香也行!”
婦人猛地掙脫他的手,往旁邊的磚墻上撞去,卻被男人死死拉住。他在她耳邊低吼:“你瘋了?這是多大的福分!等我得了勢,還能少了你的好處?到時候穿金戴銀,不比現在喝稀粥強?” 說著,竟親手將婦人往契丹兵懷里推,“大人,您帶回去慢慢瞧,她…… 她很聽話的。”
契丹兵大笑著,摟過婦人,像拎小雞似的往驛館走。婦人的哭聲撕心裂肺,卻被男人的諂媚聲蓋過:“大人慢走!小的就在這兒候著您的恩典!”
白未晞站在對面的屋檐下,看著那個男人對著契丹兵的背影磕頭,直到那抹亮甲消失在街角,才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臉上是抑制不住的得意,眼角眉梢都透著股即將飛黃騰達的急切。陽光落在他的綢衫上,閃著刺目的光。
她想起昨夜汴河上的那艘小船,想起那個粉裙女子扔出金釵時決絕的背影,想起那個瘸著腿也要護住戀人的書生。他們的苦是真的,眼里的光也是真的。
酒肆掌柜的嘆了口氣,撕下剛貼的紅紙,罵了句 “什么東西”,轉身進了屋,木門 “吱呀” 一聲,把外面的喧囂關在了門外。石板路上還留著婦人的淚痕,淺淺的一道,很快被往來的腳步踩散,像從未有過,像這世道里無數無聲的苦難。
白未晞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頭望了望沈府的方向。那里的吊唁燈籠已經掛了起來,素白的絹布在風里飄。她不知道沈崧的掙扎,也不懂那支金釵的意義,但她能感覺到,這城里有兩種人:一種在拼命掙脫枷鎖,哪怕粉身碎骨;一種在主動戴上枷鎖,只為換口殘羹。
晚風卷著柳絮飄過街角,粘在那個男人的綢衫上。他正踮著腳往驛館的方向望,眼里的急切像淬了毒的鉤子,恨不得立刻把自己掛在契丹人的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