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暑氣比往年來得更沉些。天還沒亮透,西市拐角的石板路上就洇著水汽,張婆婆的豆腐攤支在最顯眼的位置,木板案子是幾十年的老物件,邊緣被磨得發亮,上面碼著的豆腐裹著層細密的水膜。
青霖坐在案子后邊的木凳子上,手里攥著柄缺了角的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扇風的角度很偏,風都往豆腐案子上吹,不是為自己解熱,而是怕蒼蠅落在豆腐上。
這是他來幫忙的第七天,張婆婆總說,“霖小哥心細,比我這老太婆靠譜”,卻從沒提過工錢,只偶爾塞塊豆腐當“謝禮”。青霖沒在意,他想著“幫人就是積善緣”,建廟的念頭在心里扎根太深,連帶著對人間的算計都少了幾分察覺。
自從青霖第一次主動幫忙看攤后,張婆婆出攤后總得“借口”去巷口買米買面,一去就是半個時辰,順帶躲在巷尾的茶攤里歇著,聽茶客嘮嗑,偶爾出來瞅一眼攤子方向,見青霖沒偷懶才放心。
這天辰時剛過,張婆婆又拎著空米袋起身,臨走前拍了拍青霖的肩,“霖小哥,我去買米,你盯緊點,”青霖點點頭,把蒲扇換了個手,
羅老三的菜攤就支在豆腐攤邊上,竹筐里的菠菜蔫得打卷,葉尖泛著黃。他蹲在攤前,手指沾著濕泥,一下下摩挲著菜根,那是昨晚被急雨泡爛的,今早挑揀時,特意把最糟的幾棵壓在底下。
他臉上堆著常年累月的愁苦,眉頭皺成道深溝,連眼角的紋路都透著“過日子難”的老實相,任誰看了,都得說句“這是個本分人”。
羅老三瞅著張婆婆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眼尾的余光掃了青霖一眼。這小子穿件洗得發灰的青布短衣,袖口磨出毛邊,坐在那基本不說話, 連呼吸都輕。
他慢慢挪著腳,把裝菠菜的竹筐往青霖腳邊蹭了蹭,筐沿幾乎貼住青霖的褲腿。接著,他假裝去翻身后的空筐,手背在身后,指尖悄悄勾住菠菜捆的繩結。
“嘩啦”一聲輕響,菠菜捆順著筐沿滑下來,掉在石板路上。最底下那幾棵爛菜,被他腳后跟輕輕碾了下,爛葉汁混著泥。
羅老三“哎呀”一聲,連忙蹲下去撿。他的手指抖著,把爛菜葉往懷里攏,抬頭時,眼睛里竟泛著點紅,“小哥,你咋這么不小心?起身的時候沒看著腳邊的筐嗎?”
青霖猛地抬頭,瞳孔縮了縮。他壓根沒起身,褲腳還是干的,沾著的只有攤子邊的露水,連泥點都沒有。他張了張嘴,“我沒動,是菜自己掉的。”
“咋能是自己掉的呢?”羅老三慢慢站起身,手里攥著把爛菜葉,臉上添了幾分“我懂你但你不能騙我”的無奈。
他往人多的地方挪了挪,聲音不高,卻剛好能讓周圍擺攤的人聽見:“小哥,我知道你年紀小,可能是轉身時沒留意,碰著筐了。不怪你,真的。可做錯事得認啊,不能養成撒謊不敢承擔的習慣,這往后你走到哪兒,人家都不待見你。”
這話一出,周圍立刻起了漣漪。賣針線的大嬸放下手里的針線笸籮,探著脖子往這邊湊,她的發髻上別著根銀簪,晃得人眼暈:“羅老三說得在理,小孩子家,哪有不毛躁的?認了就完事兒,也沒人真的怪你。”
磨剪刀的老頭坐在小馬扎上,手里的砂輪停了轉,火星子還粘在砂輪上。他咳嗽了兩聲,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可不是嘛,老三是實誠人,天天在這兒擺攤,從沒跟人紅過臉。小哥,你就聽一句勸,認個錯,也不是多大的事。”
買菜的張大娘拎著菜籃子路過,籃子里還裝著剛買的蘿卜。她湊過來,眼神落在青霖臉上,像在看個不懂事的孩子:“年輕人要實在,撒謊才丟人呢。人都沒說要你賠啥,就是想教你個道理,你咋還犟呢?”
青霖的臉越來越紅,不是羞的,是急的。血液往頭頂涌,耳朵里嗡嗡響,像有無數只小蟲子在爬。
他起身伸出腿,把褲腳給他們看,“你們看清楚,是干的,沒沾泥,要是碰掉了菜,怎么會不沾泥?”
“小伙子,你咋這么較真了!,就算沒沾泥,也是你不小心蹭到了筐。”
“就是,認個錯又不丟人,別這么死心眼。
……
青霖只覺一口氣堵在胸口,他看著賣針線的大嬸,前幾天她掉了幾根繡花針在石板縫里,是他蹲在地上,一個個挑出來的,她當時還笑著說“小哥人真好,比我家兒子強多了。”
看著磨剪刀的老頭,上次他搬大砂輪,差點把腰閃了,是青霖幫著扶了一把,老頭還說“謝謝你啊,小伙子,不然我這老骨頭得散架”。
可現在,他們沒人看他的褲腳,沒人聽他說“我沒碰”。
“我真沒有。”青霖大喊,往后退了一步,想離那攤爛菜遠一點,卻被羅老三拉住了胳膊,他的手心里全是泥,“小哥,你咋還不認呢?”
羅老三嘆了口氣,像是被青霖的固執傷了心,“我也不逼你,可這菜確實是在你腳邊掉的,爛了好幾棵,我這一早上起早貪黑的,算是白忙活了。”他頓了頓,又說,“算了,就當是我自己沒擺穩。只是往后你可得注意點,別再這么毛躁了,對自己不好。”
周圍人又開始跟著附和:“羅老三真是太實在了,這都不怪他。”“小哥,你看羅老三都這么說了,你就順著臺階下吧。”“可不是嘛,別讓人家難做。”
青霖看著羅老三那雙“真誠”的眼睛,看著周圍人“為你好”的神情,只覺得呼吸越來越重,面色越來越沉,“我沒碰,你不能冤枉我。”
這時張婆婆拎著米袋回來了,老遠就聽見動靜。她走近一看,見羅老三攥著爛菜葉,周圍人圍著青霖說叨,心里立刻有了數,羅老三常年在這兒擺攤的,不能得罪。青霖是外來的,委屈了也沒關系。
她連忙走過去,拉著青霖的胳膊,笑著對羅老三說:“老三啊,對不住對不住,這孩子年紀小,不懂事,你別跟他一般見識。這菜錢我賠,你說多少?”
“別別別,張嬸子,”羅老三連忙搖頭,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可手卻沒挪開,還攥著那把爛菜葉,“我不是要你錢,就是想跟小哥說句道理。”
張婆婆從錢袋里摸出十文錢,塞到羅老三手里:“拿著拿著,就算是給你賠個不是。霖小哥,快跟羅老三說聲對不住。”
青霖猛地后退一步,盯著爛菜葉,盯著羅老三手里的十文錢,又看了看周圍人的臉,突然覺得眼睛疼的厲害,“我沒碰,就不道歉。”
他說完,轉身就走。那把缺了角的蒲扇掉在爛菜葉旁,扇面上濺了泥點。羅老三捏著錢,嘴角悄悄勾了下,又很快皺起眉頭。賣針線的大嬸繼續和人嘮嗑,磨剪刀的老頭轉起了砂輪,火星子又冒了出來。只有地上那攤爛菜葉,在晨光里慢慢發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