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把曬谷場的谷粒染成暖金色,風卷著谷糠掠過腳踝,帶著點秋日的涼。青霖攥著竹耙子站在谷堆前,指尖蹭著粗糙的木柄,卻沒再動。剛才李伯的埋怨、小孩娘的話,像細碎的石子,堆在心里,壓得他連翻谷的力氣都少了些。
身后的腳步聲很輕,青霖回頭,“是你!”他的肩膀垮了垮,聲音啞啞的,沒敢抬眼:“你……是不是都看到了?”
白未晞嗯了一聲,聲音和平日一樣淡,落在喧鬧漸歇的曬谷場里,卻格外清晰。她站在青霖身側,目光掠過他汗濕后貼在額角的碎發,掠過他后背布衫上沾著的谷糠,沒說別的,只是默默站著。
青霖慢慢抬起頭,眼睛里蒙著層水光,他張了張嘴,話擠在喉嚨里,半天才能斷斷續續說出來:“我是不是做得不好?我想著幫大家多干點,可……可幫了王家,李伯不高興,幫著翻谷,又有人說我擋路。我是不是不該這么幫?是不是我本來就不該來這兒?”
他越說聲音越低,最后幾個字幾乎要被風吹散,攥著竹耙子的手松了松,又猛地攥緊,像在抓住點什么:“我以為只要真心幫人,大家都會高興的,可現在……反而讓好多人不痛快。我是不是做錯了?”
白未晞看著他眼底的慌亂,看著他因為自我懷疑而微微顫抖的肩膀,沉默了片刻。她沒說“你沒錯”,也沒說“村民們太計較”,只輕輕開口,語氣沒有起伏,卻像一把小錘,輕輕敲在青霖心里最亂的地方:“不可能讓所有人都高興。”
就這一句,不長,卻讓青霖猛地愣住。他眨了眨眼,水光慢慢褪去些,像是沒反應過來,又像是在琢磨這句話里的意思,他從來沒想過“不可能讓所有人都高興”,他總覺得,只要自己再勤快些,再快些,就能讓每個人都滿意,就能讓大家都像最初那樣笑著道謝。
白未晞沒等他回神,又往前半步,目光落在他攥著竹耙子的手上,認真說道:“你自己呢?高興嗎?”
這一問,瞬間讓青霖心里那些自責無措都靜了下來。他愣住了,張著嘴,半天沒說出話,他從來沒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之前滿腦子都是“要幫所有人”“要讓大家都滿意”“要攢夠善緣”,把自己的高興,埋在了“別人的認可”下面,忘了它也該曬曬太陽。
他想起剛開始的時候,幫王嬸裝谷袋時,王嬸塞給他的半塊麥餅,還帶著灶膛的余溫。想起幫李伯扛完稻穗時,老人家遞來的涼茶,加了點自家釀的蜜,涼絲絲的甜。還有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還給他分過糖葫蘆吃。
那些瞬間,他是高興的,渾身都松快。可是什么時候變了呢?
“……高興的。”青霖的聲音很輕,帶著點不確定的澀,可話說完,他又皺起了眉,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手里的竹耙子,木柄上的紋路硌得指腹發疼:“可高興有什么用呢?我高興了,李伯還是不高興,王嬸還是會急,還有人說我來歷不明……”他低下頭,看著腳下的谷粒。
白未晞沒說話,只是站在他身邊,目光落在遠處,有個婦人正忙著把翻好的谷堆攏成尖頂,動作飛快,李伯扛稻谷,腰彎得厲害,卻沒再往青霖這邊看一眼。連剛才撞了他的小孩,也被娘拉著,手里攥著個布口袋,忙著撿散落的谷粒,小臉上滿是“不能浪費”的認真。
青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心里的疑惑又深了點:“他們好像……只在乎自己的谷子收沒收完,不在乎誰幫了他們,也不在乎幫的人高不高興。”他頓了頓,臉上一片茫然。
他想起在定林寺里聽的那些經,想起老僧說“善有善報”,想起自己想建一座小廟、受人間香火的執念,那些執念里,“被人認可”“被人供奉”是最重要的部分,可現在他發現,就算他幫了人,也換不來認可,甚至換不來不埋怨。
“我是不是……不該這么執著于幫人?”青霖慢慢抬起頭,看著白未晞,眼睛里的光比剛才暗了點。
風又吹過曬谷場,谷堆發出沙沙的響,像誰在輕輕嘆氣。青霖看著眼前還沒翻完的谷堆,手里的竹耙子慢慢落下去,卻沒了剛才的勁,翻谷的動作慢得像在數谷粒。
他知道自己幫人的時候是高興的,可這份高興,撐不起“被埋怨”的委屈。他明白了不可能讓所有人都高興,可還是忍不住想“為什么偏偏是我被埋怨”。他知道村民們不是壞,可還是會覺得,自己的“善”像顆落在谷堆里的石子,沒人在意,還硌得人疼。
遠處傳來宋周氏的喊聲,催著白未晞該走了。白未晞看了青霖一眼,他的眼神落在谷堆上,卻像在看很遠的地方。她沒再說什么,轉身朝著驢車的方向走去。
曬谷場慢慢靜了下來,只剩下青霖翻谷的沙沙聲,還有他心里沒說出口的疑惑,這條路,他到底還要不要走下去?如果走下去,還是只有委屈和埋怨,那他的執念,他的“善緣”,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