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天,蘇玉都會在午后來鴿子橋小院,從前兩日的送粥探望,到第三日主動提出“幫著做口熱飯”,再到如今,她熟門熟路地敲著門,手里提著青菜,“周嬸,我來了!”蘇玉的聲音剛落,院門就開了,宋周氏披著件薄外衫站在門口,臉上帶著笑意。
這幾日相處下來,她是真對蘇玉多了幾分好感:這位蘇娘子手腳勤快,嘴也甜,還幫著掃院子、洗碗筷,甚至連她和宋瑞的衣服也洗了。
“快進來,外頭風涼。”宋周氏側身讓她,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青菜上,“又帶東西來?你這孩子,總這么破費。”
“都是些不值錢的,”蘇玉笑著走進來,把東西往灶房方向拎,“今早路過菜攤,見這青菜新鮮,想著給您炒個清口的。”她說著,已經走進了灶房,熟稔地拿起墻角的竹篩,開始擇青菜,菜根掐得干凈,黃葉撿得利落,連擇下來的菜根菜葉,都順手放進了灶房外的竹筐里,說“留著喂巷口的老母雞,不浪費”。
宋周氏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著灶房里忙碌的身影。蘇玉正蹲在灶臺邊,往灶膛里添桑柴火,火苗“噼啪”地舔著陶鍋,映得她側臉暖融融的。她手里拿著個木勺,時不時掀開鍋蓋,攪動鍋里的米粥,動作輕緩,怕粥溢出來。這場景,讓宋周氏想起了自己年輕時,也是這樣在灶房里忙活,等著丈夫從田里回來,心里忽然生出點莫名的親切感。
“蘇姑娘,”宋周氏忽然開口,“你這炸油條的攤子,天天都得早起吧?一個人忙活,累不累?”
灶房里的動作頓了頓,蘇玉探出頭來,臉上帶著點恰到好處的、淡淡的無奈,卻沒半點抱怨:“累是累點,天不亮就得和面、燒油鍋,晌午收攤還得洗攤子,但沒辦法,總得過日子不是?”她說著,又把頭縮回去,繼續(xù)攪動鍋里的粥,聲音從灶房里飄出來,輕得像風,“好在萱兒聽話,我出攤時,她就在旁邊的小凳上坐著,不吵不鬧。”
“都不容易。”宋周氏輕輕嘆了口氣。蘇玉一聽就知道是宋瑞已經跟他娘提過了,并且看今日宋周氏對她的態(tài)度,是沒有意見的。蘇玉此時只覺得自己的辛苦沒有白費,但為了避免夜長夢多,還是要想辦法盡快定下來比較好。
宋周氏確實已經知曉,是昨夜里宋瑞說的,不過她也早有猜測,蘇玉看著比瑞哥兒大幾歲,又是獨自營生,十有**是沒了丈夫的。不過她倒也不意外,這年頭,平民百姓的日子本就難,寡居帶娃的婦人也不少見,只要人踏實、心善,能跟瑞哥兒好好過日子,比什么都強。
晌午時分,灶房里飄出了飯菜香,宋瑞從牙行回來時,聞到香味就笑了:“蘇娘子過來了?這香味,比我做的強多了。”
“剛出鍋,快洗手吃飯。”蘇玉笑著遞過一塊濕帕子,又把碗筷擺好,動作自然得像在自己家。宋瑞接過帕子,擦著手,看著桌上的飯菜,又看了看娘臉上的笑意,也不由的跟著笑起來。
吃過飯,蘇玉幫著收拾碗筷,宋瑞送她到巷口,猶豫了半天,還是開口了:“蘇娘子,我跟我娘說了你的事。”
蘇玉的腳步頓了頓,心里一緊,臉上卻裝作平靜:“哦?周嬸……沒說什么吧?”
“沒有,”宋瑞連忙擺手,臉上有點紅,“我娘說,你是個踏實人,不容易。”他沒敢說他娘其實早就有了猜測,只撿著讓蘇玉安心的話說。
蘇玉心里松了口氣,嘴角的笑更真切了些:“那就好,我還怕周嬸嫌我……”她說著,故意頓了頓,沒把話說完,卻讓宋瑞更心疼,他知道她是怕被嫌棄“寡婦帶娃”,連忙說:“不會的,我娘不是那樣的人,你別多想。”
送走蘇玉,宋瑞回到院子里,見宋周氏正坐在石凳上,手里拿著個針線笸籮,卻沒做活,只是看著柿子樹發(fā)呆。他走過去,在娘身邊坐下:“娘,您在想什么?”
宋周氏撇了一眼宋瑞,“我在想什么時候給你們定下。”
宋瑞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半天沒說話,最后還是點了點頭:“娘,我覺得……蘇娘子人好,勤快,對您也孝順,要是能跟她過日子,我想好好照顧她和萱兒。”
宋周氏看著兒子局促的樣子,輕輕嘆了口氣:“娘早就看出來了。這姑娘年紀雖比你大幾歲,卻是個過日子的人,手腳勤快,心也細,這幾日待我,也很周到。”她頓了頓,又說,“至于她寡居帶娃的事,娘也不介意。都是老百姓,這年頭,誰過日子不難?只要你們倆心齊,能好好把日子過下去,比什么都強。”
“我們會的!”宋瑞用力點頭,心里很是激動。他覺得,好日子要來了。
翌日,蘇玉來得更早了,手里不僅提著肉,還帶了萱兒,小姑娘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碎花布衫,梳著兩個羊角辮,怯生生地躲在蘇玉身后,睜著大眼睛看著宋周氏和宋瑞。
“周嬸,宋大哥,”蘇玉笑著說,“今日收攤早,就把萱兒帶來了,讓她跟您說說話。”
宋周氏看著眼前的小姑娘,眼睛又大又亮,像極了蘇玉,連忙招手:“萱兒,過來,奶奶給你糖吃。”她從口袋里摸出塊用糖紙包著的麥芽糖,遞到萱兒手里,那是前幾日宋瑞從市集上買的,她沒舍得吃,一直留著。
萱兒接過糖,小聲說了句“謝謝奶奶”,又躲回蘇玉身后,偷偷看著宋瑞。宋周氏看著小姑娘怯生生的樣子,心里更軟了,笑著說:“萱兒別怕,奶奶帶你轉轉。”
蘇玉看著眼前的一幕,心里悄悄松了口氣,萱兒這一步走對了,孩子最能拉近距離。她轉身走進灶房,開始忙活午食。
開飯時,宋周氏去喊了白未晞,往日里白未晞早出晚歸的多,今日難得沒出門,正好一起用飯,也可以和蘇玉互相認識一下。
蘇玉看到白未晞后,臉上掛著異常得體的笑容向其打了聲招呼,白未晞點了點頭,坐在了桌角,手里捧著碗米飯,安靜地扒拉著。
萱兒拿起小勺子,挖了一口塞進嘴里,眼睛一下子亮了,含糊不清地說:“娘,這白米飯真好吃!比咱家的糙米飯好吃多了……這還是我第一次吃呢!”
這話一出,飯桌上的氣氛頓了頓。蘇玉臉上的笑僵了一下,連忙瞪了萱兒一眼,小聲說:“別胡說,好好吃飯。”她怕這話顯得自家太寒酸,讓宋家人看輕。
可宋周氏卻沒在意,反而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萱兒的頭,語氣里帶著點感慨:“別說孩子,我這老婆子活了幾十年,以前在鄉(xiāng)下也從沒吃過白米飯。現(xiàn)在有這福氣,全靠未晞姑娘。”
蘇玉手里的筷子猛地攥緊了,沒等她想明白,宋周氏又接著說,語氣自然得像說件尋常事:“這白米金貴,是未晞姑娘特意從城西的‘豐裕糧鋪’買的。還有灶房里的菜籽油、細鹽,也都是她買的。她雖話不多但心細,知道我們娘倆日子緊,從不跟我們提錢。”
蘇玉的耳朵“嗡嗡”響,手里的筷子差點掉在桌上。她看著碗里的白米飯和桌子上的菜,突然想起前幾日在灶房看到的滿缸糙米、滿簍菜油,她一直以為,那些都是宋瑞賺了錢買的,是宋家“家底厚實”的證明,可現(xiàn)在才知道,全是白未晞買的?!
“可不是嘛,”宋瑞也跟著點頭,扒拉了一口飯。語氣里滿是感激,“房契如今在未晞姑娘那里,我們娘倆是借住在外院,連房租都沒掏過。要是沒有她,別說吃白米飯,我們連在金陵城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怎么回事?這院子是她的!宋瑞母子是借住?那些她以為的“宋家家底”——滿缸的米、滿簍的油、干凈的灶房,全是這位“未晞姑娘”的?
蘇玉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之前的那些盤算、那些自信、那些“十拿九穩(wěn)”,像被突然潑了盆冷水,瞬間涼透了。
她想起前幾日在灶房里的觀察,想起自己篤定“宋瑞家底厚實”的心思,想起自己覺得“白未晞沒威脅”的判斷,突然覺得像個笑話!她從頭到尾,都認錯了人,都算錯了賬!
“呵……”蘇玉的臉色越來越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