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傍晚,鴿子橋小院的柿子葉又被秋風吹落一些,落在青磚地上,疊出一層淺淺的黃。宋瑞剛把熬好的藥汁倒進粗瓷碗,就聽見院門外傳來輕叩聲,“宋小哥在家嗎?”聲音軟乎乎的,帶著熟稔,卻又透著點小心翼翼。
他愣了愣,放下藥碗快步去開門,拉開門栓時,看見蘇玉站在門口,手里提著個竹編食盒,肩上搭著塊洗得發白的藍布帕子,鬢邊別著朵剛掐的野雛菊,見他開門,連忙往后退了半步,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笑:“沒打擾你吧?”
宋瑞的臉“唰”地紅了,手還攥著門栓,連說話都有些磕巴:“蘇、蘇娘子?你怎么來了?”
這些天他忙著牙行的活計,有些日子沒見蘇玉了。此刻見蘇玉主動上門,心里又慌又喜。
“我去牙行找你的時候聽李小哥說嬸子病了。”蘇玉順勢舉起手里的食盒,語氣自然親近,“我就在家里熬了點秈米粥,軟和,適合病人吃,又蒸了塊米粉糖糕,想著給嬸子墊墊肚子。”她說著,眼神飛快地掃過院子,青磚鋪得平整,墻角連雜草都除得干凈,院子里還有把躺椅。
“快進來,快進來!”宋瑞連忙側身讓她,手忙腳亂地接過食盒,指尖碰到食盒壁,還帶著點粥的暖意,“娘剛醒,正躺著呢,我帶你去!”他領著蘇玉往里走,腳步都比平時快了些,完全沒注意到蘇玉走過屋檐下時,四處打量的眼睛。
廂房里,宋周氏靠在床頭,蓋著薄被,見宋瑞領了個陌生婦人進來,先是直起了身子,眼里滿是意外和疑惑。
蘇玉沒等宋瑞開口,就快步走過去,把食盒放在床頭的小桌上,笑著先開了口:“嬸子您好,我叫蘇玉,在東街口炸油條營生,宋小哥常去我攤子上買,一來二去就熟了。今日聽人說您身子不舒服,就想著過來看看,沒提前打招呼,您別見怪。”
她這話說得周全,語氣軟和。宋周氏打量著她,眉眼和善,說話時嘴角帶著笑,心里的疑惑先散了些,點了點頭:“蘇娘子有心了,倒讓你跑一趟。”
蘇玉立刻打開食盒,舀出秈米粥喂宋周氏喝,這粥熬得糯糯的,是南方最常見的秈米,平常人家里日常都喝這個,她特意多熬了半個時辰,就是為了讓口感更軟和。
喝完一小碗后,她又遞上米粉糖糕,這糕是用磨細的秈米粉做的,沒放太多糖,只撒了點芝麻,軟和還不甜膩。宋瑞站在旁邊,看著眼前這一幕,心里只覺得很是歡喜,蘇玉特意來看他娘,是不是心里也是有他的,上次的拒絕并非出自本心……
等宋周氏喝完藥睡下,蘇玉跟著宋瑞走到院子里,在柿子樹下的石凳上坐下,風一吹,葉聲沙沙,蘇玉的目光落在關閉的內院門上,門是梨花木做的,門楣上掛著串風干的野菊,看著很是精致。
她裝作隨意的樣子,用帕子擦了擦石凳上的落葉,問道:“宋小哥,這院子看著真大,怎么內院的門閉著?”
宋瑞沒多想,笑著說:“內院是未晞姑娘住的,我和娘住在外院。”
“未晞姑娘,是你家親戚嗎?”蘇玉好奇道。
“是我們家的貴人。”宋瑞只是應了一句,雖然他心悅蘇玉,但也不至于什么都往外說。
“貴人?”蘇玉雖狐疑,但也看得出宋瑞不愿多數,便識趣的不再多問這個,而是繼續裝作隨意地閑聊:“這幾日嬸子身子不舒服,灶上的活計……”
“無事,平時娘身子好時,娘做,她不舒服了,就我來湊活做兩口,”宋瑞撓了撓頭,沒多想,“好在都是些簡單的,熬個粥、炒個青菜,不難。”
“那位姑娘?她不做嗎?”蘇玉意外的問道。隨即捂住了嘴,“瞧我這記性,你都說是你家貴人了,哪能讓貴人做飯呢!”
“那是自然。”宋瑞點頭。
蘇玉眼睛亮了亮,看著宋瑞在說起白未晞是沒有半點男女之情,心里也松了口氣。接著她眼珠子一轉,直接起身說道:“嬸子生病你一定擔憂壞了,我去給你倒碗水,也緩口氣。”沒等宋瑞推辭,她就朝著灶房的方向走,灶房在廂房旁邊,挨著外院的墻角,她早留意到了,此刻借著“倒水”的由頭,正好能進去瞧瞧。
宋瑞愣了愣,想攔卻沒攔住,但他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覺得蘇娘子這種不把她自己當外人是因為同他親近。
蘇玉走進灶房,先反手輕輕掩上了門,灶房不大,卻收拾得干干凈凈,灶臺擦得發亮,沒有半點油污。靠墻擺著個陶制米缸,她掀開著一瞧,里面竟都是精白米,這哪是尋常人家能吃得起的!
米缸旁邊是個竹編油簍,蒙著油紙,簍口扎得嚴實,能看出里面的菜籽油還滿著,油色清亮,不是她平時買的那種混著渣子的“雜油”,那種油便宜,但炒菜有腥味,只有家境好的人家才會買純菜籽油。
她的目光又掃過灶臺邊的小陶架,上面擺著個青釉鹽罐,罐口擦得干凈,里面是細白的精鹽。最邊上還有個竹籃,里面裝著曬干的筍干和菌子,都是江南山林里的干貨,泡發后能湊著青菜炒,算是“好菜”了,尋常人家只有過節才會拿出來。灶膛里的柴火碼得整整齊齊,是干透的桑樹枝,桑木耐燒,火旺還沒煙,這種柴火也是貴上很多的。
蘇玉臉上的神色不斷變化起來,精米滿缸,菜油滿簍,還有細鹽和干貨,這哪是“湊活過日子”?分明是家底厚實!
可既然他有如此家底給自己送的居然是糙米!蘇玉心里開始不舒服起來。可她不知道的是,這些都是白未晞買的。
蘇玉拿起水瓢,從陶制水缸里舀出清水,水缸里的水清亮見底,連點沉淀都沒有。她用指尖輕輕碰了碰水缸的陶壁。這缸是正經的本地陶窯貨,不是粗制的土缸,摸著手感細膩。
她看著這一切更后悔前幾日沒答應宋瑞的表白了,要是早知道他日子這么殷實,她哪里還用得著“抻著”,早就點頭應下了!
“蘇娘子,水倒好了嗎?”宋瑞的聲音從院外傳來。
“就來!”蘇玉連忙應著,端起粗瓷水碗,輕輕掩上灶房門,臉上的笑容比剛才更真切了些。
她端著水碗走到院子里,遞給宋瑞,笑著說:“你這灶房收拾得真干凈,比我那炸油條的攤子利索多了。”
宋瑞接過水碗,喝了一口,笑著說:“我娘閑不住,平日里洗洗涮涮的時候居多。”
蘇玉本想問問這院子是何時置辦的,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初次上門,問太多反而顯得刻意,反正灶房里的東西不會騙人,宋瑞的家底,她已經摸得差不多了。她轉而聊起別的:“說起來,你這牙行近來是不是很忙?已經多日不見你了。”
“可不是嘛,”宋瑞放下水碗,說起牙行的事,話也多了些,“最近確實忙得緊,連秋收回村里收租子都顧不上,還是未晞姑娘陪我娘去的。”
蘇玉聽著,眼里的笑意更濃了,收租子,還有租子!灶房物資充足,院子寬敞,這都是實實在在的好處。
她臉上的笑容愈甚,聲音也很是軟和,陪著宋瑞閑聊,說些東街口的街坊趣事等。
夕陽漸漸斜了,落在柿子樹上,把葉子染成暖紅色。蘇玉起身要走,宋瑞執意要送她到巷口,她笑著推辭:“不用,我熟路,你趕緊回去照看嬸子,明早我再過來給她熬粥。”
走到巷口時,蘇玉回頭看了一眼鴿子橋小院的門,嘴角的笑藏都藏不住,那里很快就是她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