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霜寒更重。白未晞并未聽從宋周氏的勸阻留在院中,而是在天色微明時,便背著她的竹筐,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鴿子橋,朝著鐘山方向行去。
官道上行人寥寥,路旁的枯草叢中,偶爾能瞥見一兩條凍得行動遲緩的青蛇或黑蛇,正本能地向著尚有地氣溫暖的巖石縫隙或洞穴方向艱難蠕行。
白未晞步履不停,徑直上了鐘山。她踩著凍硬的山路往上走,鞋尖碾過枯草下的薄霜,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從山腳到山腰,她見到的蛇比傳聞里少得多,大多蜷在石縫里,慢吞吞地往深處鉆。
山上風大把定林寺遺址的斷碑吹得發(fā)涼,斷壁殘垣的院落里,青霖正坐在一個殘破的石桌前,灰布衫被風灌得鼓起來,頭發(fā)垂在臉頰兩側(cè),遮住了眼底,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指尖無意識地輕點著桌面。
不遠處的枯草里,一條黑蛇正停在石縫邊緣,尾巴尖微微抬著。
聽到腳步聲,青霖沒抬頭,聲音先順著風飄過來,“你來了。”
白未晞在他面前站定,目光落在他身上:“蛇是你引出來的。”不是疑問,而是確定。
青霖這才緩緩抬眼,眼底沒了之前的茫然和溫和,只剩一片沉沉的冷,像結(jié)了冰的潭水:“是。”他承認得干脆,指尖輕輕一勾,那條黑蛇立刻擺了擺尾巴,從石縫里鉆出來,慢悠悠地繞著樹根轉(zhuǎn)了半圈,姿態(tài)刻意得顯眼,像是故意要讓路過的人看見。
“我還以為你會直接動手。”青霖看著她,嘴角扯出一抹極淡的笑,帶著點自嘲,又帶著點認命,“你是我見過唯一跟人類住在一起的異類,一起吃住。陪他們過日子,心里早偏向他們了吧?現(xiàn)在蛇鬧得人心惶惶,你是來替人類除害的,對不對?”
他說著,慢慢站起身,往后退了半步,擺出一副“任你處置”的姿態(tài),灰布衫在風里晃得厲害:“不用猶豫,我打不過你,也不想打。動手吧,省得你心里膈應,也省得這些蛇再遭罪。”
白未晞看著他這副“引頸待戮”的模樣,眉頭輕輕皺了下,語氣里帶著點明顯的納悶:“動什么手?”
青霖愣住了,眼里的“認命”瞬間碎成茫然:“你……不是來除我?”
“除你做什么。”白未晞的目光重新落回山里,語氣平淡,“這一路沒見幾條蛇,你收手了。”
青霖的肩膀慢慢垮下來,重新坐回斷碑旁,那條黑蛇也蜷成一團:“是我讓它們躲的。”他低聲說,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心疼,“天越來越冷,它們身上的溫度散得快,再不回洞里,會凍死的。”
“不止凍死。最多再遲一天,會被抓。”
青霖意外,“他們敢?人類不怕?!”他明明見村里人防蛇如防虎,城里人為買驅(qū)蛇藥擠破頭,怎么會不怕?
“起初怕。”白未晞目光掠過山腰,像能穿透薄霧看到山腳下的動靜,“最多一天。見蛇不傷人、爬得慢,會抓。”
青霖一驚,他猛地抬頭,眼里的意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后怕的怔忡。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尖還殘留著操控蛇的氣息,再看石縫里的蛇都縮緊了些。
“蛇……已經(jīng)回去了。”他低聲說,聲音里帶著點松氣,又摻著自嘲的笑,“幸好……我今早讓它們往回退的,沒等夠一天。”
白未晞沒接話,只是看著他。風刮過他垂落的頭發(fā),露出眼底的復雜,有慶幸,有懊惱。
“是我心軟了!”青霖垂下手,聲音輕得像被風刮走,“從一開始就不許它們傷人,連雞窩都不讓碰。明明想讓人類怕,卻又怕真?zhèn)巳恕!?/p>
他想起之前操控蛇爬進曹家莊時,特意讓蛇繞開農(nóng)戶的房門,只在雞窩外盤著,哪怕雞叫得再兇,也沒讓蛇咬下去。想起今早見氣溫降得厲害,怕蛇凍僵,又急著讓它們往回退,原來自己的“狠”,從來都帶著猶豫。
“你說得對。”青霖抬頭,看向白未晞,眼里的冷硬淡了些,多了點被點醒的清明,“要是再晚一天,等人類發(fā)現(xiàn)蛇不傷人、爬得慢,真的會去抓。藥鋪收蛇膽,飯館要蛇肉,他們不會管蛇是不是活不成,只會管能不能換錢。”
石縫里的蛇又縮了縮后,掉頭爬走了,動作還挺快。青霖靠在斷碑上,指尖的氣息慢慢收了,沒再操控任何一條蛇。
他已然意識到,自己的“計劃”,其實脆弱得很,只要一步錯,蛇就會變成人類手里的“貨”,他要的“怕”,也會變成笑話。
“我以為‘不傷人’是周全。”青霖低聲呢喃,像在跟自己說話,“我讓它們爬出去,讓人類看見,想讓讓他們慌,讓他們怕!”
隨即他的聲音開始變高,“之前我想攢善緣,幫他們干活,幫他們找孩子,幫他們秋收,可結(jié)果呢?!既然做好事沒用,那我就換個法子,讓他們怕!”
白未晞沒說話,看著他眼里的偏執(zhí)一點點燒起來。
“我故意讓蛇爬進村子,爬進路邊,卻不讓它們咬人,只讓它們嚇人。我原打算再過幾日便讓蛇慢慢往回退,讓人類以為是‘供奉’起了作用,以為是山里的‘東西’息了怒。”青霖的語速越來越快,語氣里帶著點近乎瘋狂的篤定,“等他們怕夠了,就會想著建廟,想著立牌位,想著燒香請愿,求我不要再放蛇出去!”
“可原來,是我想錯了。”青霖嘆了口氣,苦笑道:“人類的怕,抵不過‘有用’;我的心軟,反而會害了蛇。”
“你確定他們會因為怕,給你建廟?”
“確定!”青霖的語氣斬釘截鐵,“人類就是這樣,對看不見的東西,要么無視,要么敬畏。我讓蛇替我說話,讓他們知道山里有‘能掌控蛇’的東西,他們就會怕,就會想著討好,哪怕不知道討好的是誰,只要能換個安穩(wěn),他們什么都愿意做!”
白未晞看著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他時,他虔誠的拜著佛,見到她時還喊著前輩,帶著點怯生生的溫和。
“人類大都記性不好。”白未晞?chuàng)u頭,“好的壞的,事一過都容易忘。”
“那我就再讓蛇爬出來。”青霖的聲音變冷,“只要他們敢忘,我就敢讓他們再慌一次。怕的次數(shù)多了,就成了敬畏,就再也不敢忘了。”
“你先找個暖和地方過冬。”白未晞拍了拍身上的霜粒,轉(zhuǎn)身離開。青霖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耳邊忽然傳來后半句話——“聽聞,清涼寺的泰欽禪師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