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發冷了,地面凍的梆硬。
巷口的轔轔車聲是撞破寂靜的第一縷響,不是尋常驢車的“吱呀”,是汝南郡公府那輛青篷馬車,車轅雕著纏枝蓮紋,蓮瓣邊緣描著淡金,四角懸著的銀鈴被風拂動,“叮鈴”聲清越。
馬車停穩時,六個仆役站在一邊,青綢短打外罩著灰布披風,披風下擺繡著極小的“周”字暗紋,腰間系著銀質腰牌,上邊刻著郡公府的徽記。
一個老嬤嬤從馬車里下來,叩響了院門。
“白姑娘安好!”宋老夫人。”老嬤嬤語氣里帶著妥帖的恭敬,“我家小姐惦記著近日寒重,讓奴才們送些過冬物事來。”話音未落,仆從們已有條不紊地搬東西,最先落地的是兩個半人高的烏木炭籠,籠門雕著鏤空的云紋,掀開時,里面碼得齊整的銀骨炭。
接著是四個描金漆箱,一個里邊是厚棉被數床,錦緞面,新絮的棉花蓬松軟和,疊起來幾乎有半人高。一個是特意給白未晞準備的幾套冬衣,夾纈絹面的棉襦裙,貂皮里子的斗篷,以及千層底嵌了絨的云頭履,顏色以青、白、藍,鴉青多些,觸手生溫。
第三個箱子里是銅器,鏨花銅暖爐,爐蓋刻著蓮花,提梁纏著細絨,還有個扁圓的銅手爐,里面墊著曬干的桂花絨,湊近了能聞到淡淡的桂香。最底下壓著兩塊蜀錦絨毯,一塊織著松鶴,鶴羽的紋路用了金線。另一塊繡著牡丹,牡丹花瓣是漸變的粉,摸上去很是柔軟。
除此之外,最后一口箱子被特意搬到了宋周氏面前。箱蓋開啟,里面是數匹耐磨的青灰色粗麻布和厚實的靛藍色棉布,以及一大包蓬松的原棉。料子很是結實暖和。
領頭的嬤嬤臉上帶著客氣的笑容,對白未晞恭敬道:“白姑娘,薇小姐想著您院中過冬,炭火需得充足,故多備了些。這些料子……”她目光轉向宋周氏,“薇小姐吩咐,你們照料白姑娘起居辛苦,天氣嚴寒,這些料子你們可縫制些冬衣,自己做更合身,抵御些寒氣。”
宋周氏一時愣住,沒想到連他們都有份,她連忙躬身,語氣帶著感激與惶恐:“多謝夫人小姐恩典……”
送走了郡公府的人,院門合上。宋周氏這才細細撫摸那些棉麻布料,她感嘆道:“這棉布厚實,麻布耐磨,都是頂好的料子……還有這炭,”她看向那銀骨炭,“這般好的炭,咱們往年見都沒見過,未晞姑娘,真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現在這日子是我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
宋瑞也連連出聲附和,甚至忍不住心想幸好當時白未晞沒有戶籍用到了他……
對此,白未晞并未接話。只是伸手取了塊銀骨炭。炭體冰涼堅硬,指尖觸到斷面的紋理,是細得幾乎察覺不到的凹凸,“燒來試試。”
“好嘞!”宋瑞直接拿了個炭盆,在屋子里點了起來。那炭初燃時,只一縷極淡的青煙,旋即轉為無煙無味,只見殷紅的炭體在灰白炭灰中持續穩定地散發著熱量。
火焰幾乎是透明的,只在炭塊邊緣躍動著幽藍的光暈,室內卻迅速被一種均勻、干爽的暖意包裹,與往日燒柴炭時滿屋煙熏火燎、嗆人眼鼻的情形判若云泥。
“真是好東西啊……”宋周氏圍著炭盆,感受著那源源不斷卻毫不灼人的熱力,連連感嘆,“一點煙火氣都沒有,這熱力還這般持久。往年燒那雜炭,滿屋子煙塵不說,還得不停添柴,這炭燒了這半晌,竟不見少多少。”
宋瑞也湊近感受著,點頭稱是:“而且屋里沒有一點炭氣,頭腦都清爽些。未晞姑娘,這炭果然非同一般。”
白未晞點頭,果然不錯,回村時要給月娘帶著。
炭火的暖意在小屋彌漫不久,鉛灰色的云層便徹底沉了下來。午后,細密的雪霰開始敲打窗紙,很快轉為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無聲而迅疾地覆蓋了整個天地。
雪落了一夜,翌日清晨小了一些,但還在下。推開門,院子里已經是一片純粹的銀白。院墻、屋頂、地面,都覆著厚厚一層松軟的積雪,將一切雜色與喧囂都蓋住了。
宋周氏和宋瑞還在屋內收拾,白未晞卻已悄然走到了院中。她穿上了周薇送來的那件靛藍錦緞斗篷,兜帽邊緣露出一圈柔軟的白色風毛,襯得她那張缺乏血色的臉愈發如玉雕般清冷。手中撐著綠傘夙愿,傘面上已積了薄薄一層雪。
她緩步走到那棵落光了葉子的老柿樹下。褐黑色的虬枝被積雪勾勒出清晰的輪廓,枝頭竟還頑強地掛著兩三只被遺忘的凍柿,像幾盞小小的、凝固的紅燈籠。
她就那樣靜靜地立在樹下,撐著綠傘,身影在漫天雪幕中顯得分外孤直。
遠遠望去,靛藍的斗篷,碧綠的紙傘,烏黑的枝干,鮮紅的凍柿,共同構成了一幅靜謐、疏離又極具禪意的畫面,仿佛時間在她身邊放緩了流速,甚至已然停滯。
宋瑞推開廂房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他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生怕驚擾了這份凍結的美。他看見白未晞微微仰頭,似乎在看著枝頭那幾只凍柿,又似乎透過它們,看向了更渺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