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這個臘月,寒意浸骨。連環兇殺案像一塊沉重的烏云,壓在人們的心頭。盡管有韓熙載親自督辦,并立下五日破案的軍令狀,但市井間的恐慌并未立刻消散,“女僵尸”的陰影依舊在夜幕下悄然彌漫。
韓熙載端坐于府衙臨時辟出的簽押房內,面前攤開著四名死者的卷宗。燭火搖曳,映著他緊鎖的眉頭。陳河的落網,只撕開了案件最外圍的偽裝而已。
“查!”韓熙載對李松和薛武沉聲道,“拋開‘女僵尸’的迷霧,回歸死者本身。仔細梳理這四人,書生張駿、戲子柳含煙、貨郎李四、布莊少東家陳玉郎他們生前的交際、愛好、常去之處。他們之間,必有我們尚未發現的、細微卻致命的關聯?!?/p>
命令下達,府衙的差役們再次忙碌起來,走訪死者親友、鄰里。然而,反饋回來的信息卻紛亂繁雜。這四個年輕人,分屬不同階層,生活軌跡看似并無交集。書生埋頭苦讀,戲子周旋于梨園,貨郎走街串巷,少東家經營家業。他們唯一的共同點,似乎只剩下“年輕”與“容貌清秀”。
調查似乎陷入了僵局。
韓熙載的馬車停在城南“鳴玉戲坊”后門,車簾掀開時,一股混著霉味、脂粉氣的冷風涌進來,戲坊后臺的門虛掩著,舊戲服搭在竹竿上,被風吹得晃悠。
“學士,班主就在里面,”薛武掀著車簾。
韓熙載點了點頭,踩著凝霜的青石板往里走。柳如煙生前居住的小屋昏暗,只亮著一盞油燈,光線昏暗。
班主是個五十來歲的漢子,臉上堆著諂媚的笑,手里卻攥著塊皺巴巴的戲本,指節泛白:“韓學士大駕光臨,是為阿煙的事?唉,這孩子命苦,唱了五年武生,沒紅過一天,平時悶得像塊石頭,誰跟他說話都不怎么應?!?/p>
“他出事前可有異常?”韓熙載的目光掃過角落里柳如煙的衣箱,箱子敞著,里面疊著幾件洗得發白的戲服,最上面一件是墨色箭袖,袖口繡著半朵墨竹,針腳疏淺。
班主撓了撓頭,往油燈旁湊了湊,光影在他臉上晃出明暗:“異常……倒是有!約莫一個月前,他突然愛說話了,有時還會對著鏡子笑,嘴里念叨著‘總算有人慧眼識珠’。有回我問他是哪位貴人瞧得上他,他卻閉了嘴,只說‘是個懂戲的,不圖別的’?!?/p>
“他常去哪?”韓熙載指了指那件墨竹箭袖,“這戲服上的繡活,是誰做的?”
“繡活?沒見他找人做啊!”班主湊過去看了看,眉頭皺起來,“這墨竹繡得怪,咱們戲坊的繡娘繡不出這么粗的針腳。至于去哪,他夜里常出去,說是‘見個朋友’,問他在哪見,只說‘近得很’?!?/p>
韓熙載指尖碰了碰戲服的繡線,沒再追問,轉身往外走,“去張駿家?!?/p>
與此同時,義冢的荒坡上,寒鴉正啄著墳頭的紙錢灰。白未晞背著竹筐走過,筐里的耐霜草沾著濕泥。
離野塘河最近的那座新墳前,跪著個老婦人,是張駿的娘,超度時哭訴的那位,白未晞記得。她正往火里扔著一沓沓紙書,火苗舔著紙頁,卷出焦黑的邊,混著紙錢灰,飄得滿坡都是。
“駿兒,娘把你喜歡的書都燒給你了,你在底下慢慢看……”老婦人的聲音發顫,手里的紙書剛扔進去,就被風吹得散了頁,一張紙飄到白未晞腳邊。她彎腰撿起,指尖觸到紙頁,不是尋常的草紙,是細韌的宣紙,封皮竟是淺青色的綾面,邊角繡著極小的墨竹紋。
這不是窮人家能買得起的書。白未晞記得之前了解過張駿家住在城南貧民窟,靠他在書院抄書度日,連粗麻紙都要省著用,哪來的綾面宣紙書?
她抬頭看向老婦人手里的書堆,最上面一本露著脊,寫著《昭明文選》,封皮也是綾面,書脊處還沾著點淡墨。
“這個,”白未晞遞過那張紙,聲音淡得像霧,“這些書,是張公子生前就有的?”
老婦人接過紙,抹了把眼淚,點頭:“是啊,半個月前,他突然抱回來好幾本,說‘是個先生送的,說他看得懂’。我當時還罵他,說‘家里都快揭不開鍋了,還收別人的書’,拿什么還?他卻笑,說‘這先生是他知己,并且惜才,無需還的’……”
“送書的人,可曾見過?”
“這書有什么問題嗎?”老婦人激動道,“與我兒的死是不是有關!”
“還不確定。”白未晞回道。
老婦人嘆息著,抹了把眼淚,“沒見過,連影都沒瞧著?!?/p>
“那他在家中,可曾提過這位送書人?”白未晞蹲下身,幫老婦人攏了攏被風吹散的紙錢,目光落在火里燒得卷曲的書角。
老婦人嘆了口氣,往火堆里添了張紙,火苗竄起來,映得她眼尾的皺紋更顯愁苦:“就說過是‘知己’,說那人懂他。駿兒這輩子沒幾個朋友,總說旁人只當他是個窮抄書的,唯有這位先生,肯跟他聊書里的道理,還說‘彼此欣賞,跟旁人不一樣’。有回我問他,先生是做什么的,他只笑,說‘是個藏在墨香里的人’,再問就不肯多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