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老婦人拿起那本《昭明文選》,剛要往火里送,一陣冷風突然卷過,書頁“嘩啦”一聲被掀得大開,露出夾在中間的一張淺青色紙條,在火舌的微光里晃了晃,眼看就要跟著書頁一起被燒進火里。
白未晞眼尖,幾乎是風掀書頁的瞬間就動了,她往前跨了兩步,伸手就往火堆里撈,指尖擦過滾燙的火炭邊緣,攥住了那本半燃的書。但火勢大,書頁已經(jīng)燒透了半邊,焦黑的紙邊往下掉渣,火星子濺在她的素色麻衣袖子上,“滋啦”一聲燒出個小破洞,露出里面淺灰的襯里。
“姑娘!小心!”張駿娘嚇得猛地站起來,伸手就要去拉她的手腕,聲音發(fā)顫,“快撒手!燙得很!你的手怎么樣?有沒有燒到?”
白未晞把書往身后撤了撤,避開火堆的熱氣,指尖蹭過焦黑的紙邊,指腹沾著厚厚一層紙灰,卻沒半點紅腫,連火星子濺到的地方,皮膚也依舊是那種近乎冰涼的蒼白,沒有絲毫燙傷的痕跡。她下意識地往袖口里縮了縮手指,只露出沾著灰的指節(jié)才低聲應(yīng)道:“無事?!?/p>
老婦人還是不放心,伸著脖子往她手上看,只看見滿是紙灰的指尖和袖子上那個焦黑的小洞,沒見著紅腫水泡,才稍稍松了口氣,卻又皺起眉:“怎么能沒事?袖子都燒破了……你這孩子,怎么這么冒失,一本書而已,燒了就燒了,犯不著把手搭進去啊。”
白未晞沒解釋,低頭翻開那本燒得殘缺的書,焦糊的書頁粘在一起,她小心地用指尖捻開,那張淺青色的紙條掉了出來,落在霜土上,沾了點濕泥,卻依舊能看清上面的字跡:“初三夜,城西巷口見,有要事相商。”
紙條是細韌的絹紙做的,字跡清瘦,墨色黑亮,湊近了聞,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松煙墨香,混著點若有若無的沉水香。
“這是……”張駿的娘湊過來看,眼神里滿是疑惑,“駿兒的書里,怎么會有這種紙條?這字……也不是駿兒的筆跡啊。”
白未晞蹲下身,指尖捏著紙條邊緣,她抬頭看向老婦人,聲音比之前沉了些:“張公子死前幾天,有沒有說過要去城西見人?”
老婦人皺著眉想了半晌,往火堆里添了張紙錢,火苗竄起來,映得她臉上的皺紋愈發(fā)清晰:“城西……好像提過一回。我沒太注意,好像說什么‘等這事了了,往后日子就能不一樣了’……現(xiàn)在想來,他說的‘事’,就是跟這紙條上的人見面?”
“初三夜?!卑孜磿勗谛睦锼懔怂?,正是張駿遇害的前兩天前。她把紙條小心地折起來,放進書里。又把那本燒殘的書遞給老婦人,“這些收好,官府會要?!?/p>
老婦人接過書,手指抖得更厲害了,焦黑的書頁在她手里簌簌掉渣:“是……是那個送書的先生?他不是駿兒的知己嗎?怎么會……”她話沒說完,眼淚又涌了出來,滴在書的焦糊頁上,暈開一小片濕痕,“都怪我,我要是多問兩句,駿兒也不會……”
白未晞不再多言,站起身,往義冢外走了兩步,遠處隱約傳來馬蹄聲,是朝著這邊來的。她回頭看了眼老婦人,見她還捧著那本殘書掉眼淚。
白未晞剛走到義冢入口,就見一隊人馬停下。韓熙載下車后,他的目光掃過來,落在白未晞?wù)粗埢业闹讣夂托渥由系钠贫?,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皺。
“姑娘究竟是誰?”韓熙載的聲音沉了些,少了之前的平和,多了點探究,“為何會在義冢?”
這話剛落,就見張駿的娘抱著那本燒殘的書,踉蹌著從義冢里跑出來,懷里的書還冒著點余煙,“官爺,您來了!這姑娘為了搶這本書,手都差點燒著,您可得好好看看,這里面的紙條,是不是跟駿兒的死有關(guān)!”
老婦人的話令韓熙載一愣,“手都差點燒著”,可他分明沒見著半點燙傷痕跡。他看著白未晞拉下袖口的手,又看了看她袖子上那個焦黑的小洞,疑竇更深:尋常人被火燎到,哪怕只是蹭到火星,指尖也該發(fā)紅發(fā)腫,她倒好,連點痕跡都沒有,這絕不是“運氣好”能解釋的。
“你這又是為何?”韓熙載出聲問道。
白未晞攏了攏袖子,“路過,見書里夾著東西,怕燒了可惜。”她沒答“是誰”,也沒說“為何在這”,只撿了最無關(guān)緊要的話回應(yīng),目光落在遠處野塘河的冰面,像在看什么,又像什么都沒看。
韓熙載眉梢微蹙,他見過太多查案時遇到的“閑人”,要么驚慌躲閃,要么好奇追問,從沒像眼前這女子,明明握著關(guān)鍵線索,卻平靜得近乎淡漠。
“路過?”他往前走了半步,寒霧里的身影又近了些,“義冢地處荒坡,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姑娘背著一個竹筐,專程‘路過’這里?”
“信與不信在你。”白未晞徑直轉(zhuǎn)身離開。
“官爺先看這個!”老婦人著急道。
“張呂氏,莫急。本官就是特意來尋你的,先去的你住處被鄰里告知在此?!表n熙載接過那本殘書,指尖碰了碰燒得卷曲的書頁,還帶著點余溫,“這紙條和書,我先收著,定會仔細查?!?/p>
他轉(zhuǎn)頭對身后的薛武使了個眼色,聲音壓得極低,“你悄悄跟著那位姑娘,看看她往哪去,住在哪,平日里都跟什么人往來,別驚動她?!?/p>
薛武會意,悄悄往后退了兩步,往白未晞身后繞去。白未晞像是沒察覺,依舊穩(wěn)步前行。
韓熙載看著她的身影消失才收回目光,同張駿的娘親又了解了一些情況后這才上了馬車直奔貨郎李四家。
貨郎家門口掛著盞破了罩的燈籠,風吹得燈籠晃悠。李松上前敲了敲門。
“誰??!” 屋里傳來個怯生生的聲音,貨郎的妻子劉氏撩開門簾探出頭,臉上掛著淚痕,眼睛紅腫得像核桃,身上的粗布孝衣還沾著點紙錢灰。見是韓熙載,她身子晃了晃,差點跌坐在門檻上,“官……官爺,是查到兇手了嗎?顧軍他……他死得好慘……”
韓熙載虛扶了她一把,往屋里走。屋子中間擺著個簡陋的靈位,靈前的白燭燃了一半,蠟油滴在青石板上,凝成了塊。角落里堆著李四生前用的貨郎擔子,藤條磨得發(fā)亮,筐里還剩些沒賣完的針頭線腦,最底下壓著一捆用黑布裹著的東西。
“你夫君出事前可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韓熙載的目光落在那捆黑布上,“比如進貨的東西變了,或者夜里常出去,跟你說過什么特別的話?”
李氏坐在靈前的小凳上,抹了把眼淚,慢慢開口:“其他沒什么,就是約莫兩個月前,他開始賣些筆墨,說是‘城西進的,給的價格很便宜?!?/p>
她起身走到李四擔子旁,解開黑布,里面果然是十幾塊略微殘次墨錠,墨色發(fā)灰,邊緣還沾著點淺褐色的桐油灰。
“他還說過,”李氏的聲音更低了,手指攥著孝衣的衣角,“給他貨的人特別好,說‘懂他跑貨的辛苦’。有回他揣著個繡著竹子的香囊回來,說是‘先生送的’,我問他先生是誰,他只笑,說‘是個頂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