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大堂的燭火燃得旺,油光順著燈芯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積成小小的黑漬。吳遠跪在堂下,背脊挺得筆直。
韓熙載指尖叩著案幾上的卷宗,紙頁邊緣被燭火烘得發脆。他沒開口,只目光沉沉地看著堂下的人,看他攥得發白的指節,看他眼底藏不住的紅,像藏著團燒不盡的、又痛又恨的火。
“是我殺的。”吳遠再次說道,聲音啞得像被松煙嗆過,剛出口,堂角記錄的書吏隨即落筆。吳遠的聲音里沒有階下囚的驚慌,反倒有種把心口爛瘡狠狠剜開的坦然,帶著血腥氣。
“我爹娘走得早,那年我才七歲,跟著叔叔過活。”他垂著眼,盯著地面磚縫里的一縷墨灰,像是能從那里面看見十幾年前的柴房,“嬸嬸每天給我半碗冷粥,要是沒干完活,就把我鎖在柴房里。冬天的柴房漏風,我抱著柴禾縮在角落,聽她在外面跟鄰居說‘這孩子是個喪門星,克死爹娘還想克我們’。”
“兩個堂姐更狠。”吳遠之的聲音發顫,指尖摳進磚縫里,指甲縫里滲出血絲,“我睡覺時,她們就拿針扎我的手背。我掏糞澆地,她們說‘你也就配干這個臟活’。”
他忽然抬頭,眼睛里閃著駭人的神色,“你們見過嗎?針尖扎進肉里,一點一點往里推,血珠滲出來,她們還笑著說‘看,跟小蟲子似的’——從那時候起,我就覺得,女人是豺狼,笑著就能把人咬得骨頭都不剩。”
燭火“噼啪”炸了個火星,韓熙載的眉頭皺得更緊,沒有打斷。他們也要知道他的動機,他心里的恨,是從哪塊爛肉里長出來的。
“后來我逃到墨坊當學徒,每天對著松煙、墨模,聞著墨香,才覺得踏實。”吳遠之的聲音軟了點,像是回憶起了點暖的事,“墨是死的,不會打我,不會罵我,磨勻了,寫出來的字就順。再后來,我到了松煙閣。”
“據調查,你在之前的工坊是因為行為不端被辭退過,那是所謂何事?”
“那是……”吳遠臉上帶著回憶和癡笑,“新來了一個伙計,二十出頭,唇紅齒白,說話細聲細氣的太美好了他。”
眾人見此,彼此交換了個眼神,他們好像明白了。
“他不喜歡做墨,他其實喜歡做銀簪,那個銀簪花樣就是他設計的,多好看呀!可他家里人都不理解他,非要讓他來磨坊。”
“只有我送他,我們住一個屋子。我看他晚上在油燈下無比專注的磨簪子,他的側臉特別好看……”
“你做了什么?!”韓熙載直接問道。
“沒什么。”吳遠笑了一下,“天冷了,只是給他披件衣服。夜里怕他凍著就進了他被窩。”
“可他在怕什么,喊什么呢!”吳遠的眼睛里染上不解和瘋狂。
“你是斷袖,但不應強迫別人。”韓熙載嘆道。權貴之中喜男色者也有,并不是什么太過駭人聽聞的事。
“那怎么算強迫呢?明明我才是最懂他的啊!”
府衙大堂的燭火又炸了個火星,吳遠的指尖還摳著磚縫里的墨灰,眼底的癡笑混著瘋狂,像被墨汁染臟的銀簪,既亮又暗。
“他喊什么呢?”吳遠重復了一遍,聲音發飄,像在問自己,又像在問滿堂的人,“我只是想跟他挨得近點,只是想讓他知道,只有我懂他,懂他夜里磨銀簪的孤單,懂他被家里人逼著做墨的委屈。可他偏要喊,偏要告訴掌柜,說我‘齷齪’‘不正經’。”
他忽然低頭,盯著自己的指甲縫,“掌柜把我趕走時,說我‘行為不端’,可他們哪里知道,我只是想找個不嫌棄我的人。后來到了松煙閣,我想,這次要慢些,要‘懂’得更像些,不能在工坊里找,不能再被趕走了。”
“張駿是第一個。”吳遠的聲音突然穩了些,像在復盤一件做得還算“像樣”的事,“他常來看墨,看好的,但只買殘次品。他窮,卻愛高貨。”
堂下的松煙閣老匠人忍不住咳嗽了一聲,他想起張駿來買墨時,吳遠總湊過去搭話,遞墨錠時手指會故意蹭到對方手背,當時只當是伙計熱情,現在想來,那眼神里藏著的,全是算計。
“我從庫房里翻出那本綾面裝裱的《昭明文選》是去年給致仕官員定制剩下的余料,告訴掌柜說‘受潮損毀’,其實是我藏起來的。”吳遠的嘴角牽起個極淡的笑,像在炫耀自己的“聰明”,“我連夜在書里空白處批注,把他上次說‘閑居亦可樂’的話,用最細的墨描了又描,然后送給他。”
吳遠頓了頓,眼底的光暗了暗,“他拿著書時,手指都在抖,說‘這書……太貴重了’。我笑著說‘你這書配你’,他很開心,我也是。后來我們相處了很久,我覺得時候到了,我將他約出來。”
“我說‘張駿,我知道你喜歡風雅,知道你心里的志向,我們……’”吳遠的聲音突然卡住,喉嚨滾了滾,“我還沒說完,他就退了兩步,臉漲得通紅,說‘吳兄,我……我喜歡巷口賣花的姑娘。說她溫柔愛笑。”
“姑娘?”吳遠猛地提高聲音,拳頭狠狠砸在青磚上,墨灰濺起來,落在他囚服上,“姑娘!她們有什么好?像我嬸嬸那樣,笑著就能把人鎖進柴房。我堂姐那樣,拿著針就能扎得人滿手是血!他偏要說‘溫柔’,偏要拿女人當擋箭牌!”
燭火晃得堂下眾人都皺起眉,戲坊的雜役下意識往旁邊挪了挪,他想起柳含煙的事,心跟著沉了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