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三年,春深。到達壽春縣城的城門時,白未晞勒著韁繩,讓老馬在城門口的緩坡上慢慢停住。
城門是土夯的,墻面上爬著層深綠色的苔蘚,磚縫里嵌著細小的碎石。
城門口的盤查比渡頭松些,卻更添了幾分煙火氣。胥吏坐在城門旁的矮凳上,手里拿著本卷邊的冊子,登記時,筆尖總沾著唾沫,時不時抬頭跟過往的百姓搭句話。
他的粗布短褂上別著個陶制的小哨子,是壽春本地燒的,哨口磨得發亮,見白未晞的馬車過來,只看了看車廂上的青布帷幔,便揮揮手:“進去吧,城里剛墊了路,慢些走。”
馬車碾過城門內的碎石路時,“吱呀”的聲響混著街邊的吆喝。和州到壽春的官道是泥濘的,可壽春城里的主街,卻用碎磚和夯土墊得平平整整,雖然磚縫里還留著潮氣,踩上去卻不沾泥。
街兩旁的屋子多是土坯墻,屋頂蓋著茅草或半舊的瓦。
白未晞放慢車速,讓老馬順著街邊走。街面上的人比道上多,大多穿著粗布衣裳,有的挑著擔子,擔子兩頭掛著陶甕,甕里裝著淮水釀的米酒,酒液晃蕩著,從甕口飄出淡淡的酒香。
有的推著小車,車上擺著剛蒸好的麥餅,餅上撒著芝麻,熱氣裹著面香,引得幾個孩子圍著車轉。還有個貨郎,背著個大竹筐,筐沿掛著串陶哨,邊走邊吹,哨音清亮,混著他的吆喝:“壽春陶,淮山藥,買塊餅子暖肚子喲!”
她勒住馬,在一家掛著“陶記”木牌的鋪子前停住。鋪子是土坯墻,門口擺著兩排陶甕,有大有小,甕身上刻著簡單的水波紋,這是壽春的特色,當地的黏土細,燒出來的陶不滲水,最適合裝酒和糧食。
鋪子里的掌柜正蹲在門檻上,用塊濕布擦著個剛燒好的陶碗,見白未晞過來,抬頭笑了笑,“姑娘是打南邊來的?要買點陶具?咱壽春的陶,裝水不漏,裝酒不揮發,還比其他地方的細瓷耐摔。”
白未晞點了點頭,跳下車,走到鋪子前。陶碗的胎土是淺褐色的,碗沿不規整,卻摸上去光滑,沒有毛刺。
掌柜見她看得仔細,又瞥見她腰間掛的酒葫蘆,便遞過一個小陶壺:“這個是裝酒的,小壺嘴,不容易灑,你看這紋路,是照著淮水的浪刻的,咱壽春人都用這個。”她接過陶壺,指尖蹭過壺身上的水波紋,粗糲中帶著點拙勁,和金陵織云坊云錦的細巧,是完全不同的模樣。
“來十個?!彼p聲道,問了價付過錢后。掌柜的裝好放到馬車后,又往她手里塞了個小陶哨:“添頭,咱壽春的陶哨,吹起來響,比銀鈴鐺還耐聽。”白未晞捏著陶哨,哨口涼絲絲的。
繼續往前走,街面漸漸窄了些,轉進一條巷口,就聞到了藥材的味道。巷口有家“淮春堂”藥鋪,鋪子的門板是半舊的杉木,上面貼著張發黃的紙張,寫著“淮山藥、芡實、茯苓”,都是淮水沿岸特有的。
藥鋪老板正坐在柜臺后,用戥子稱藥材,見白未晞進來,抬起頭,臉上帶著點溫和的笑:“姑娘是抓藥?”
“白未晞走到柜臺前,目光落在柜臺上尚在整理的藥材筐里,淮山藥是切片曬的,顏色偏白。芡實是圓的,帶著點淺褐色的殼?!皝矶锘瓷剿帯!?/p>
“好嘞,五百文一斤!”藥鋪老板說著,見白未晞沒反對,連忙稱好斤并用粗紙包好。隨即還幫忙放到馬車上。
“姑娘這是要遠行?”掌柜的看到馬車里的東西后問道。
“嗯。”白未晞將銀子遞過去。
掌柜的接過銀子后熱心道:“出了城門這段路剛疏完水,有的地段還在補橋,你要是不急,最好在壽春多歇一日,明日一早再走,城里有間‘淮上客?!鹤哟?,能拴馬。”
白未晞點了點頭。走出藥鋪巷子時,幾個婦人提著竹籃走了過來,籃子里裝著剛買茭白,邊走邊說著話,口音里帶著淮西的腔調,尾音拖得很長。
按照藥鋪老板所言,她趕著馬車往“淮上客棧”走??蜅T诔侵械奈鞅苯?,院子果然大,門口拴著幾匹騾馬,一個穿著短褂的伙計正拿著掃帚掃院子,見她進來,連忙迎上來:“姑娘住店?院里有干凈的馬廄,車廂要是怕潮,能挪到屋檐下?!?/p>
“住店?!卑孜磿劯镉嫲疡R車趕到屋檐下,伙計幫著把老馬牽進馬廄,又拎來一桶清水:“這馬看著累了,多給它喝點,咱壽春的水甜,比道上的泥水養馬。”
她坐在客棧院子的石凳上,看著伙計忙前忙后,又抬頭望了望壽春的天,比金陵的天低些,云層厚,帶著點淮水的潮氣,卻不像道上那樣悶。
遠處的街上傳來貨郎的陶哨聲,還有婦人的吆喝聲,混著馬廄里老馬的響鼻聲。
晚飯時,客棧伙計端來一碗麥餅和一鍋淮魚湯。麥餅是用新收的麥子磨的面,咬一口帶著點香甜。魚湯是用淮水里的小雜魚熬的,湯白,撒了點蔥花,鮮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