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祐三年,芒種。
山風帶著草木的清氣,漫過白未晞的發梢。她站在山坳的入口,望著溪畔錯落的土屋,眼神里漫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崖壁上垂落的薜荔藤沾著晨露,水珠墜在葉尖,映出她纖細的身影。
她已經不是很懼怕正午陽光了,但還是會有些不舒服,皮膚會泛起淡淡的紅斑,像被細針扎過。于是依舊避開那個時間段行路,總在晨霧未散或暮色初臨時分趕路,腳印落在潮濕的泥地上,很快又被山風拂平。
半月前從進入崤山起,她就循著一縷極淡的氣息往南走,那股氣息吸引著她。
腳下的路漸漸清晰起來,不再是荊棘叢生的野徑,而是被人踩出的、嵌著碎石的小道。道旁的蕨類植物葉片上還掛著露水,被她的裙角掃過,簌簌落下一串水珠。轉過一道彎,眼前豁然開朗 —— 山坳里藏著片村落,幾十戶土屋沿溪而建,屋頂的茅草緊密厚實,用竹篾壓著防止被山風掀翻,炊煙在晨霧里裊裊升起,混著隱約的雞鳴犬吠,像幅被時光浸軟的舊畫。
“止步。”
一聲沉喝自身后傳來,帶著山間巖石的冷硬。白未晞回頭,看見個穿粗麻短打的漢子,背著半簍草藥。他腰間別著柄锃亮的獵刀,刀鞘是老松木做的,被摩挲得發亮。他約莫二十三四歲,皮膚是山里人特有的黝黑,眉眼銳利,像鷹隼盯著獵物。這是石生,村里的獵戶,也是每日負責巡邏山徑的人。此刻他腳邊的草葉還在晃動,顯然是剛從陡坡上跳下來的。
白未晞停下腳步,看著他。她的眼神很靜,沒有驚慌,也沒有好奇,像看一棵尋常的樹。
石生皺起眉,握緊了獵刀。這女人穿著一身素凈的青布裙,裙擺繡著幾莖蘭草,針腳細密,不像山外逃難的粗布衣裳。頭發用根木簪綰著,木簪是普通的酸棗木,卻被磨得光滑,顯然用了有些年頭。她皮膚白得不像山里人,更怪的是,她身上沒有汗味,沒有泥味,只有股淡淡的、像晨露般的涼氣,讓他想起了北坡背陰處的冰泉。
“你是哪來的?” 石生往前逼近一步,獵刀的刀刃在光斑下閃了閃,映得他瞳孔發亮,“這地方從沒外人來。” 他提高了音量,聲音撞在對面的巖壁上,彈回來幾聲輕響。
白未晞沒說話,只是抬手指了指身后的密林。林間霧氣尚未散盡,像團流動的白紗,把來路遮得嚴嚴實實。她確實說不清自己 “哪來的”,汴梁?鄆州?還是更久以前的邙山?對她而言,人間不過是條走不完的路,腳下的泥土換了又換,卻都是一個味道。
石生的聲音驚動了村里的人。很快,土屋的門紛紛打開,走出些男男女女,手里或握著鋤頭,鋤刃上還沾著新翻的泥土;或牽著孩子,孩童手里攥著沒吃完的野莓,汁水流到手腕上,像道淡紅的血痕。個個臉上都帶著警惕,像受驚的鹿群,既想往前湊,又怕惹來危險。
“石生,咋了?” 一個穿靛藍短褂的五十來歲的男人走過來,布鞋上沾著草屑,顯然是剛從田里回來。他是村長林茂,額角有塊疤,據說是年輕時跟熊瞎子搏斗留下的,此刻那疤痕在晨光里泛著淡紅。他比石生高出半個頭,肩膀寬厚,往那一站,周圍的議論聲便小了些。
“林叔,這女的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闖到咱村口了。” 石生沉聲道,視線始終沒離開白未晞,像只護巢的山鷹。
人群里,一個穿碎花布衫的小姑娘探出頭,梳著雙丫髻,發繩是染過的麻線,洗得有些發白。她是杜云雀,性子最是活潑,此刻手里還攥著半根啃了一半的野薯,眼里閃著好奇:“姑娘,你是迷路了?山外是不是在打仗?俺聽鹿鳴哥說,城里面殺人跟切瓜似的。”
“云雀,別亂問。” 旁邊一個拿著笸籮的女子輕聲勸道,她是柳月娘,剛過十九,荊釵布裙,卻收拾得干凈利落。母親在生她的時候就難產死了,父親前兩年也病逝了,現在就她一個獨自生活。她手里的笸籮裝著炒好的豆子。她看著白未晞,眼神里有同情,卻也藏著戒備,“姑娘,你…… 要往哪去?” 說話時,手指無意識地捻了顆豆子,又輕輕放下。
白未晞的目光掠過他們,落在溪邊浣衣的少女身上。那是林青竹,林茂的孫女,約莫十五六歲,梳著雙髻,髻上插著朵新鮮的梔子花。她手里正攥著根搗衣杵,木杵上包著層漿洗得發白的布,顯然是怕磨壞衣裳。見白未晞看來,她慌忙低下頭,耳根卻紅了。不遠處,一個穿灰布衫的年輕男子靠在樹干上,手里編著竹籃,篾條在他指間翻飛,是鹿鳴,村里的貨郎,每月會沿著隱秘的山道去山外換些鹽鐵。此刻他停下手里的活,豎著耳朵聽動靜。
“不往哪去。” 白未晞終于開口,聲音很輕,“隨便走走。”
這話讓村民們更不安了。“隨便走走”?誰會往這鳥不拉屎的深山里 “隨便走走”?石生的手又按在了刀柄上,指節泛白。杜云雀啃野薯的動作也停了,眼睛瞪得圓圓的。
林茂沉默了半晌,他打量著白未晞,這女人看著不像兵匪,兵匪眼里有戾氣;也不像逃難的 —— 逃難的人眼里有火,是求生的火,她眼里只有水,還是死水,不起半點波瀾。
但她的出現,本身就是樁麻煩。青溪村藏在這深山里百年,靠的就是隱秘,一旦被山外的人知道,正逢亂世,后果不堪設想。
去年有隊潰兵闖進山下的村子,搶光了糧食,燒了屋子,最后只留下幾具燒焦的尸體,那味道,他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