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村的日子,是跟著日頭轉的。日頭剛探進山坳,柴門便吱呀作響;日頭墜到西坡,炊煙便漫過屋頂,像給村子籠了層紗。
白未晞在此已住了月余,她似乎越來越習慣這里。習慣了天剛蒙蒙亮,柳月娘的屋就冒起了炊煙,煙色淡青,混著濕柴的氣息,從窗縫鉆進來,帶著人間煙火的暖意。
柳月娘總是村里第一個起身的。灶臺上的鐵鍋咕嘟咕嘟煮著粟米粥,米粒在沸水里翻滾,她則坐在門檻上,借著晨光搓麻線。麻纖維粗糲,在她掌心磨出細碎的白屑,手指翻飛間,漸漸變得柔韌光亮。
石生背著弓箭出門時,總能撞見柳月娘。“早。” 石生黝黑的臉上泛起微紅。
“早,石生哥。” 柳月娘抬頭笑一笑,往他手里塞個溫熱的麥餅,“進山墊墊,剛出鍋的。” 麥餅上還留著指印,帶著柴火的焦香。石生也不推辭,接過來揣進懷里,大步流星往東山去,靴底碾過帶露的草,驚起幾只晨鳥,撲棱棱掠過溪面。
日頭爬到竹梢時,村里便活了。林茂扛著鋤頭往田里去,木柄被磨得發亮。
他走得慢,路過誰家的籬笆,總要停下來瞅兩眼,看見歪了的扁豆架,順手就扶一把。杜云雀和林青竹挎著竹籃,沿著溪邊摘野菜,銀鈴似的笑聲驚得魚群亂躥,青竹的布鞋沾了泥,云雀便拉著她往水淺處走,兩人的倒影在溪水里歪歪扭扭地晃。鹿鳴沒去山外時,就在自家院里修補竹器,篾刀翻飛如蝶,青黃相間的篾條在他膝間游走,很快就編出半個精巧的竹筐,邊緣還留著故意削出的波浪紋。
白未晞就這樣靜靜的看著,柳月娘搓麻線,她便看麻線如何從粗糙變柔韌。杜云雀她們嬉鬧,她便看溪水如何被笑聲驚起漣漪,看水珠濺在青竹的布裙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圓點。直到日頭爬到正中,陽光變得灼人,她才會拉上粗布窗簾,在屋里靜坐 —— 那陽光于她,依舊是帶著灼痛的,像陳年的舊傷被反復撕扯,皮膚底下隱隱發麻。
她開始順手幫些小忙,是從鹿鳴修補柵欄開始的。
那日鹿鳴要把一根粗壯的松木挪到院角,松木被雨水泡得發脹,他試了幾次都沒搬動,額角滲著汗,粗布短褂濕了一大片。白未晞正好經過,看他憋得脖頸發紅,青筋突突地跳,便走過去,輕輕一抬。松木就穩穩放在了指定的位置,連地上的青苔都沒蹭掉半分。
鹿鳴眼睛瞪得溜圓:“你……你這力氣……” 他活了二十多年,從沒見過哪個女子能這樣輕松地搬動松木,便是村里最壯的漢子,也得兩人合力才能抬起來。
白未晞沒說話,只是拍了拍手上的木屑,轉身走了。鹿鳴看著她的背影,又看了看那根自己挪一下都費勁的松木,半晌才撓了撓頭,嘟囔一句:“這外鄉女子,倒真有兩下子。” 后來他編竹籃時,特意多編了個小巧的,悄悄放在西屋窗臺上。
柳月娘浣紗時,要把浸滿水的木盆從溪邊挪到石板上,盆底與卵石摩擦,發出吱呀的鈍響,她總要攢足力氣,臉憋得通紅才能做到。白未晞看見,便會走過去,直接搬起,水花都沒濺出半滴。“真是麻煩你了,未晞。” 柳月娘笑得溫和。
村民們漸漸習慣了她的存在,也習慣了她偶爾伸出的援手。她話少,卻從不添亂。力氣大,卻只用在幫人上。杜云雀和林青竹見了她,不再躲躲閃閃,反而會拉著她看新采的野花,云雀還把最艷的一朵往她發間插,被青竹笑著拉開:“未晞姐姐不愛這些的。” 林茂在田里遇到她,會主動說一句 “今日日頭毒,早些回屋”,說完又覺得不妥,補充道 “你皮膚白,經不住曬”,說完自己先笑了,露出兩排黃牙。
有次正午,林青竹忘了時辰,還在溪邊洗衣,被突然變烈的日頭曬得頭暈,手里的搗衣杵 “咚” 地掉進水里。白未晞恰好掀開窗簾看見,便撐著柳月娘的竹編遮陽帽走出去,帽檐壓得很低,遮住大半張臉。她把青竹扶到屋檐下,指尖觸到姑娘滾燙的額頭,像碰著塊火炭。林青竹臉頰通紅,小聲道:“謝謝未晞姐姐,你不怕曬嗎?”
白未晞指了指自己的手腕,那里在陽光下泛著極淡的紅痕:“有點怕。”
“果然女孩子都怕曬!” 林青竹笑嘻嘻的,從懷里掏出個野果子,果皮紅得發亮,塞給未晞,“這個酸,可得勁了,解乏。”
白未晞捏著那顆紅透的山果,指尖傳來微暖的觸感,她看著林青竹跑開的背影,辮梢的紅繩在風里晃,又看了看窗外烈得發白的陽光,將野果子塞進了嘴里。小姑娘撒謊了,這果子甜得很,帶著陽光曬透的蜜味。
傍晚時分,炊煙再次升起,比清晨的更濃,混著飯菜香,在村子上空盤旋。石生背著三只野兔子回來,兔耳耷拉著,沾著草籽,杜云雀和林青竹圍著看,嘰嘰喳喳問東問西,云雀還想摸兔毛,被石生笑著拍開:“小心咬你。”
鹿鳴把修好的竹筐給林茂送了過去,兩人站在院里說著地里的事。柳月娘在灶臺前忙碌,鍋里燉著的肉羹咕嘟作響,油花浮在湯面,香飄滿了半個村。
喝肉湯的時候,柳月娘舀湯的勺子頓了頓,興沖沖道:“明兒立秋,按慣例大家要一起在打谷場社飲,一起吃肉,各家再帶兩個菜,你也一起來!” 她眼里閃著光,像藏著星星,“鹿鳴說山外新換了些酒曲,釀的米酒甜得很。”
“好。” 白未晞點頭。一直以來她都隨心隨性,這次亦然。她是想參與的,想看看打谷場的火把如何照亮夜空,想聽聽村民們的笑鬧如何驚起宿鳥。
夜色漸濃,村里的燈一盞盞亮起,窗紙透出昏黃的光。白未晞坐在桌邊,喝著碗里的肉湯,肉質酥爛,帶著山野的鮮香。她又看了看窗外朦朧的月色,月光淌過屋檐,在地上鋪了層銀霜。她知道,自己與這青溪村的距離,一點點靠近。
只是那東山坡上的氣息,依舊是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