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鳴回來時,青溪村剛浸過一場晨雨。石板路被沖刷得油亮,倒映著天上的薄云,空氣里飄著濕土混著桂花香的清氣。他背著的背簍沉甸甸墜著肩,竹篾條勒出深深的紅痕,褲腳沾著泥點,卻三步并作兩步往村里趕,粗布褂子后背洇著片深色汗漬,臉上卻帶著抑制不住的笑意,直奔柳月娘家揚聲喊著:“未晞!未晞在嗎?” 聲音撞在濕漉漉的樹干上,驚起幾只躲在葉間的麻雀。
白未晞正在西屋整理藥草,竹篩里攤著半干的紫菀,聽見聲音便推門出來。晨光斜斜地照在鹿鳴身上,給他周身鑲了圈金芒,他背簍里的東西正冒著頭 —— 粗麻袋裝著的鹽巴雪白,陶罐里裝的是豬油。還有個藍布小包袱鼓鼓囊囊的,縫隙里漏出淡淡的藥香,混著山風飄過來。
“你給的草藥可真值錢!” 鹿鳴把背簍往院角的青石上一放,“咚” 地一聲悶響,他從懷里掏出個青布錢袋,往手心一拍就晃出嘩啦啦的銅響,“藥鋪掌柜的眼睛都直了,捏著那鐵皮石斛翻來覆去看,說這品相能供進王府!除了換這些東西,還余下兩貫錢呢!” 他把錢袋往白未晞手里塞,手指因常年編竹器布滿薄繭,指尖還沾著點竹篾的毛刺,“你點點,掌柜的數了三遍,錯不了!”
白未晞沒接錢袋,指尖輕輕拂過背簍邊緣的竹篾,目光落在那個藍布小包袱上:“川貝換來了?”
“那是自然?!?鹿鳴笑得更歡了,伸手解開包袱繩,露出里面裹著油紙的小包,打開來是飽滿的川貝母,個個圓整如珍珠,斷面泛著細膩的白,“掌柜說這是今年新收的道地貨,燉雪梨最靈驗,專門給的好貨色。”
這時柳月娘也聞聲從灶房出來,圍裙上還沾著面粉,看見背簍里的鹽巴袋子鼓鼓囊囊,滿滿一罐的豬油。又聽鹿鳴絮絮叨叨說這些都是未晞采草藥換來的,眼圈忽然就紅了。她走上前拉著白未晞的手,指尖因常年沾水有些粗糙,此刻卻微微發顫:“何必為我費這么大勁?!?她想再說些什么,最后只化作一聲長嘆,轉身往灶房走,“我去給你們煮雞蛋,柴火燒得正好,鹿鳴一路辛苦,未晞也該補補?!?走到灶臺邊時,她悄悄用圍裙擦了擦眼角。
白未晞看著柳月娘的背影,她的肩膀微微聳動,想來是落了淚。這幾日柳月娘咳嗽得愈發厲害,夜里常能聽見她壓抑的咳聲。
晨露還掛在草葉上時,杜云雀和林青竹的笑聲就飄進了西屋。陽光剛爬上窗欞,把木格窗的影子投在地上。
“未晞姐姐,快出來!” 杜云雀扒著門框喊,辮子上的紅頭繩隨著動作晃悠,發梢還沾著片草葉,“今日天氣好,咱去后山采馬齒莧,月娘說要做腌菜呢!”
白未晞穿著柳月娘做的新衣裳,淺棕色的麻衣在晨光里泛著柔和的光。剛打開門,就見杜云雀眼睛一亮,拉著林青竹繞著她轉了半圈,忽然拍手笑出聲:“人長得俊,穿什么都好看!”
白未晞愣了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又摸了摸臉頰。指尖觸到微涼的皮膚,心里泛起一絲奇異的感覺。“俊” 或 “不俊” 在她漫長的光陰里,從不是值得在意的事。她見過汴梁城最嬌艷的花魁,描金畫翠,一笑傾城。也見過山野間最質樸的農婦,荊釵布裙,眉眼間卻有生活的暖意。于她而言,皮囊不過是副軀殼,能讓她在這世間行走罷了。
其實白未晞的相貌,頂多算清秀。眉眼是淡淡的,鼻梁不算高挺,卻也周正。唇線不分明,唇色是極淺的粉。只是皮膚白得異常,那是不會因風霜起皺的白,像被溪水浸了百年的玉石,沒有一絲瑕疵。既沒有人類臉上常見的黑眼圈,也沒有細紋,連毛孔都細得看不見,這才讓那份清秀添了幾分脫俗的意味。
“走吧,再晚露水就干了?!?白未晞沒接那個話茬,率先往村后走。她對采野菜沒什么興趣,卻想趁清晨日頭不烈,去東山坡再看看。那縷清冽的氣息,近來總在晨露未干時格外清晰些。
杜云雀吐了吐舌頭,拉著林青竹跟上:“未晞姐姐就是這樣,夸她也不愛聽?!?林青竹抿著嘴笑,嘴角梨渦淺淺的,手里提著個竹籃。
后山的坡地長滿了肥嫩的馬齒莧,貼著地面蔓延。葉片上的露珠折射著晨光,亮晶晶的。杜云雀蹲下身,手指飛快地掐著菜梗,動作利落,嘴里還哼著山里的小調,調子輕快,帶著野趣。林青竹則細心些,專挑葉片完整的,放進籃里時還會抖掉露水,生怕沾了泥。
白未晞也學著她們的樣子蹲下,指尖剛碰到馬齒莧的莖,忽然察覺到一絲極淡的靈氣 —— 比東山坡那縷清冽氣息更鮮活。
她抬起頭,目光掠過茂密的草叢,草葉在風里輕輕晃,卻什么也沒看見。
“未晞姐姐,你看這顆多大!” 杜云雀舉著株肥碩的馬齒莧炫耀,那菜梗粗得像根小手指,忽然 “呀” 了一聲,指著前方不遠處,“那是什么?”
白未晞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片蒲公英叢里,閃過個六寸高的小小身影。紅肚兜,白胖腿,腦袋上還頂著片翠綠的葉子,眼睛黑亮,正好奇地望著她們。眨眼間,那身影就鉆進了更深的草叢,只留下幾片晃動的草葉,像什么也沒發生過。
“是…… 是娃娃?” 林青竹揉了揉眼睛,聲音帶著點發顫,小手緊緊攥著竹籃把手,“怎的那么小?”
杜云雀也愣住了,手里的馬齒莧掉在地上,她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兩步:“我看看……” 她扒開蒲公英叢,底下只有濕潤的泥土,連個腳印都沒有,草根處還沾著幾顆露珠,“莫不是眼花了?許是只肥碩的田鼠?”
林青竹皺著眉搖頭,語氣肯定:“不像,那分明穿著紅肚兜…… 村里老人說,山里有參娃娃,難道是真的?”
白未晞沒說話,指尖輕輕撫過剛才那身影消失的地方。泥土里殘留著一絲極淡的靈氣,帶著草木的清香和孩童的稚氣 —— 是人參成精了。她在邙山深處見過類似的靈物,只是那些老家伙都藏得極深,不像這小家伙這樣冒失,還敢在人前露面。想來是這青溪村水土養靈,才讓它修出了靈智。
“許是山里的精怪吧?!?白未晞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語氣平淡,“老人說,年頭久的草木,是會成精的。”
“真的?” 杜云雀眼睛瞪得溜圓,既害怕又好奇,小手抓著林青竹的胳膊,“那它會不會害人?”
“若不惹它,便不害人?!卑孜磿勏肫饎偛拍切〖一锴由难凵瘢裰皇荏@的兔子,補充道,“它怕人呢?!?/p>
林青竹這才松了口氣,重新拿起籃子,指尖卻還在微微發顫:“那咱快些采,別驚動了它?!?/p>
三人不再說話,埋頭采菜。馬齒莧掐斷的脆響里,杜云雀總忍不住往草叢深處瞟,眼睛瞪得大大的,像只警惕的小獸,卻再沒見到那小小的身影。
日頭爬到頭頂時,三個竹籃都裝滿了。馬齒莧堆得冒了尖,沾著的露水順著籃沿往下滴,打濕了褲腳。杜云雀提議往東邊繞路,說那里有片野果子,熟得正好。白未晞心里一動,那正是東山坡的方向,便點了點頭。
路過一片亂石灘時,白未晞忽然停住腳步。她又聞到了那縷氣息,比往日清晨濃了些,順著風飄過來。她循著氣息望去,只見亂石堆深處,有塊半掩在苔蘚下的青石,石縫里似乎藏著什么,卻被茂密的藤蔓擋住了,藤蔓上還開著幾朵藍紫色的小花。
“未晞姐姐,怎么了?” 林青竹回頭問,看見她望著亂石堆出神,也順著望過去,卻只看到滿眼的綠。
“沒什么。” 未晞收回目光,指尖在袖中輕輕蜷起,“走吧,不是要找野果子?”
轉過亂石灘,果然見坡地上綴滿的野果。杜云雀歡呼著撲過去,剛摘了一顆塞進嘴里,忽然 “咦” 了一聲,指著不遠處的草叢:“剛才是不是又有東西跑過去了?紅通通的……”
林青竹趕緊拉著她,聲音壓得低低的:“別亂看了,快些摘了回去,月娘該等急了?!?她心里還是有些怕,拉著杜云雀的手就往回走。
白未晞望著她們說的方向,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彎。她看見那紅肚兜的小小身影正扒著草葉偷看,頭頂的葉子還沾著顆野果子。小家伙似乎察覺到她在看,慌忙縮了回去,草葉晃了晃,只留下個圓滾滾的背影。
回去的路上,杜云雀還在念叨那個神秘的小身影,手舞足蹈地描述著紅肚兜的樣子,林青竹卻覺得是眼花,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得像兩只小麻雀。白未晞走在最后,手里提著半籃野果子,指尖殘留著草木的清香,心里卻想著那青石縫里的東西,還有那個冒失的小家伙。
快到村口時,石生背著弓箭迎面走來,箭囊里插著只五彩斑斕的山雞,尾羽長長的,像拖著把扇子。他看見她們,腳步頓了頓,目光在她們手里的籃子上停了停,“采了不少?”
“嗯,月娘要做腌菜。” 未晞回答。
杜云雀搶著說:“石生哥,我們剛才在后山看見人參娃娃了!紅肚兜,可小了!”
石生挑了挑眉,顯然不信,嘴角卻揚起點笑意:“你們啊,是采菜采花了眼。山里哪有什么娃娃,當心被蛇咬?!?說著將錦雞從箭上拔了下來,“看,剛打的錦雞,讓月娘燉了,給你們補補。”
杜云雀和林青竹立刻被錦雞吸引,嘰嘰喳喳地討論著該放哪些香料,剛才的害怕早拋到了腦后。
夕陽西沉時,柳月娘的屋里飄出腌菜的酸香,混著錦雞的肉香,在村里漫開來。白未晞坐在窗邊,看著杜云雀和林青竹在溪邊洗野果子,水珠濺在她們臉上,靈動鮮活。
草叢深處,紅肚兜的娃娃扒著籬笆,偷偷望著那個穿淺棕色麻衣的白影,忽然打了個噴嚏,頭頂的葉子晃了晃,露出藏在底下的、圓滾滾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