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青溪村就醒了。雞叫聲此起彼伏,混著各家開門的吱呀聲,還有遠處田埂上傳來的咳嗽聲。村長林茂披著件灰布褂子,踩著露水往自家西屋走,鞋底子沾了些濕泥,走在院角的石板路上,留下串串淺淺的腳印。
西屋的門虛掩著,張仲遠正靠在床頭,看著張愈之用塊破布擦桌子。孩子踮著腳,胳膊伸得老長,額頭上滲著細汗,擦得卻格外認真。
“張大夫,好些了?” 林茂推開門,笑著往里瞅。
張仲遠抬眼,連忙要起身:“林村長來了。”
“躺著吧躺著吧。” 林茂按住他,往炕邊的凳子上坐,“愈之這孩子,真懂事。”
張愈之停下手里的活,怯生生地喊了聲 “林爺爺”,又低頭繼續擦桌子。
張仲遠從枕下摸出個小布包,打開,里面是兩錠銀,二十兩。他把銀錠子往林茂面前推了推:“林村長,這些錢你先收下,算是我祖孫倆的伙食費,往后還要麻煩你不少事。”
林茂的眼睛瞪圓了,連忙擺手:“這可使不得!住我這兒哪能要你錢?村里雖不富裕,添兩雙筷子還是有的。”
“不是這個意思。” 張仲遠嘆了口氣,“我想在村里長住,往后還得麻煩你批塊地,找人幫著蓋兩間房,打套家具。這些都要花錢,這銀子你先拿著,不夠我再添。”
林茂這才明白過來,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你肯留下,那是村里的福氣!蓋房的事包在我身上,保準找幾個手藝好的給你蓋得結實敞亮。這銀子太多了……”
“先用著。” 張仲遠把銀錠子往他手里塞,“我雖是落難了,這點家底還有。總不能白吃白住,讓村里人戳脊梁骨。”
林茂見他態度堅決,便只拿了一錠,:“成,那我先替你收著,蓋房時記賬上,隨后給你退。” 他站起身,“我這就去跟村戶們說,讓他們先勻出些木料來。”
張愈之聽到 “蓋房”,眼睛亮了亮,偷偷往爺爺身邊湊了湊。張仲遠摸了摸他的頭,眼里的愁緒淡了許多。
另一邊,柳月娘家的小院里,院墻根的牽牛花爬得老高,紫色的花瓣上還沾著露水,被晨光一照,亮晶晶的。白未晞把柳月娘扶到炕邊坐下,轉身就往灶房走。
“未晞,我自己來吧。” 柳月娘想跟過去,被白未晞按住了。
“你是病號,歇著。” 白未晞的語氣不容置疑,徑直進了灶房。
柳月娘在炕上坐不住,扒著門框往外瞅。就見白未晞笨手笨腳地往鍋里添水,柴禾塞了半天沒塞進灶膛,反倒弄了一身灰。她想進去幫忙,又想起白未晞的性子,只好在門口急得直搓手。
白未晞總算把火點著了,拿起藥包正要往鍋里倒,沒留神碰翻了旁邊的油罐,油灑了一地。她蹲下身去擦,袖子又帶倒了鹽罐,白花花的鹽粒撒得滿地都是。
“這是咋了?” 石生背著鋤頭進來,剛到院門口就看見灶房里的亂象,還有手足無措的白未晞。
白未晞直起身,臉上沾著灰,眼神有點發愣,像是沒料到會弄成這樣。
石生趕緊放下鋤頭,往灶房里走:“我來吧,你出去歇著。” 他手腳麻利地把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凈,添柴、倒水、放藥包,一氣呵成,比白未晞熟練多了。
“你咋來了?” 柳月娘紅了臉。
“剛從地里回來,過來看看你。” 石生一邊看著藥鍋,一邊說,“我這幾年一個人過,做飯還算拿手。往后我每日過來給你煎藥做飯吧。”
柳月娘連忙擺手:“不用不用,哪能總麻煩你?村里人知道了,該說閑話了。”
“怕什么,我們也快成親了!”石生昂著頭道。
“那也不行!”柳月娘嗔怪道。
白未晞站在灶房門口,聽著他們說話,突然開口:“雇個人來做。”
石生和柳月娘都愣住了。
“找周桂花。” 白未晞補充道。
石生猛地抬頭,眼里滿是意外。他沒料到白未晞會提起周大娘,周桂花和她妹妹日子過得艱難,村里沒幾個人愿意幫襯,白未晞看著冷冰冰的,心里卻這般透亮。他看著白未晞沾著灰的側臉,突然覺得這姑娘其實是面冷心熱。
“去問問吧,工錢一日十文。”月娘附和道,“這個錢你們兩個不要再搶,我自己出。”
見柳月娘一臉嚴肅,兩人想說話的又咽了回去。
“我這就去說。”石生向外走去。
周桂花家在村子最東頭,一間低矮的土坯房,院墻是用黃泥糊的,有些地方已經剝落。石生到的時候,周桂花正坐在門檻上搓麻繩,她四十五歲左右,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臉上刻著些風霜的痕跡,眼神卻很清亮。她妹妹周蘭花,三十七歲,正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手里拿著根樹枝在地上畫圈,眼神有些呆滯。
“周大娘。” 石生站在院門口喊了一聲。
周桂花抬頭,看見是他,笑了笑:“石生啊,有事?”
“想請您幫個忙。” 石生走進院子,“月娘病了,未晞姑娘不太會做飯,想請您每日過去做兩頓飯,一天十文工錢。”
周桂花的笑容淡了些,搖了搖頭:“不行,我走哪都得帶著蘭花,去了怕給你們添麻煩。” 村里的人都說她性情古怪,不愛跟人打交道,其實是怕妹妹不懂事惹人嫌。
“不麻煩,月娘和未晞都是好人。” 石生想起小時候,父母剛出事那陣子,周桂花總趁沒人的時候給他塞好吃的,“我過兩個月就要和月娘成親了,別人來我不放心。”
“月娘是個好姑娘,你可要對人家好!”周桂花神色緩和了幾分,她心知石生他們是有意照拂自己的,可看了看身邊的妹妹,周蘭花正對著石生傻笑。她嘆了口氣:“我這妹妹……”
“蘭花姨挺好的,不礙事。” 石生趕緊說,“每日就做兩頓飯,收拾下屋子,不累的。”
周桂花猶豫了半天,看著石生期盼的眼神,又看了看妹妹,終于點了點頭:“那…… 我試試?要是不行,我就不去了。”
“謝謝周大娘!” 石生高興地說。
石生帶著周桂花和周蘭花往回走時,白未晞正站在院門口的樹蔭下。樹影斑駁落在她身上,她忽然瞥見墻角的雜草叢里,有個紅彤彤的小腦袋冒了出來,頂著兩片翠綠的葉子,正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她。
是那個人參娃娃。
白未晞的眼神頓了頓。那人參娃娃見她看來,嚇了一跳,連忙縮回去,只露出半片葉子。過了會兒,又悄悄探出頭,對著她晃了晃葉子,像是在打招呼。
白未晞微微挑眉,也對著它晃了晃手指。人參娃娃像是受了鼓勵,又往前挪了挪,隨即像是想起什么,飛快地縮回土里不見了。
白未晞看著空蕩蕩的草叢,心里忽然冒出個念頭 —— 她都快忘了自己來青溪村是為了什么。明明是循著那股莫名吸引她的氣息來的,可這些日子,忙著給月娘治病,忙著處理各種雜事,竟把這事拋到了腦后。
想到這里,她眼神有些茫然,又很快恢復平靜。沒關系,她有的是時間她不急的。
這時,石生帶著周桂花和周蘭花到了。周桂花穿著件打補丁的灰衣,手里緊緊牽著周蘭花。
“月娘姑娘,未晞姑娘。” 周桂花有些局促,“石生小子跟我說了,往后我來做飯,多謝你們照拂。”
“辛苦你了。” 柳月娘往旁邊挪了挪,給她讓了個座,“家里沒啥重活,就是做兩頓飯,收拾收拾屋子。”
周蘭花看見炕上的花布褥子,伸手想去摸,被周桂花輕輕拉住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讓你們見笑了。”
“沒事。” 白未晞從屋里拿出塊飴糖,遞給周蘭花,“拿著吃。”
周蘭花接過去,咧開嘴笑了。周桂花眼圈紅了,低聲說了句 “謝謝”。隨即便帶著周蘭花進了灶房。
過了一會兒,從菜園子轉了一圈的石生回來了,“周大娘,剛摘的菘,嫩著呢,中午給月娘燉上。” 他把菜往灶臺邊一放,見周桂花正低頭擇菜,周蘭花坐在灶門口,手里拿著根柴火棍兒發呆。
周桂花抬頭笑了笑:“你倒有心。” 她指了指案板上的面團,“發了點面,中午蒸菜團子,再配上菘正好!”
石生笑了笑,“蘭花姨,這是給你的。” 石生從兜里摸出顆野山楂,遞到周蘭花面前。周蘭花愣愣地接過去,咧開嘴笑了,把山楂往嘴里一塞,酸得瞇起了眼。
周桂花看著妹妹的樣子,眼里泛起些暖意,又很快掩飾過去,低頭繼續擇菜:“石生,你往后別總給她帶東西,那會未晞剛給了一塊飴糖,你們這樣下去會把她慣壞的。”
“沒事。” 石生蹲下身,幫著添了把柴。剛要起身,就見周蘭花拿著根燒黑的柴火棍兒,在地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圈,抬頭沖他傻笑。
“蘭花姨畫得好。” 石生豎起大拇指,周蘭花笑得更歡了,又在圈里點了個點。
周桂花嘆了口氣,但眼里的愁緒卻減少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