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的日頭還帶著灼人的熱,村西頭的荒地上卻已聚起了全村的人。
林茂背著手在空地上轉了三圈,腳下的黃土被踩出串串深窩,最后他用腳圈出兩大塊地:“東邊這塊給村塾,西邊挨著的給張大夫,兩處房子一般模樣,都蓋三間茅草土坯房。”
他手里的煙桿往地上一點,:“今秋雨水少,正好打土坯。愿意干的來找我報名,一天十八文,不管飯!爭取霜降前讓娃子們進新塾堂,讓張大夫祖孫住安穩。”
村民們聞言都應和著,除了家里實在沒有壯勞力或者走不開的,其他都報了名。這邊剛登記好人數,那邊便開始行動了。
此時日頭已經爬得老高,曬得地上發燙。打土坯的場子先支了起來。黏土被翻曬得松散,混著鍘碎的稻草,潑上溪水后,十幾個漢子光腳踩進去,泥漿沒到腳踝,咯吱咯吱地碾。石生脫了短褂,古銅色的脊梁上淌著汗,踩得最賣力,泥漿濺得滿臉都是。狗子年紀輕,專管往模子里裝泥,他臂力小,裝到第三模就直喘氣。
……
村西頭的夯土聲震得窗紙發顫時,白未晞正背著竹籃筐往外邊走,“肉干見底了。”白未晞拽了拽腰間的年輪“晚些就回。”
“注意安全,別太晚!”柳月娘叮囑道。
白未晞應了一聲,戴上斗笠大步向外走去。
她穿過村口時,正撞見林茂舉著木槌喊號子。土坯場上的漢子們赤膊踩泥,泥漿濺得滿臉都是,夯地基的號子聲撞在山壁上,滾出一串嗡嗡的回音。
后山的密林里腐葉下的蘑菇泛著白胖的肚皮。白未晞踩著厚厚的松針,帶起細碎的聲響。忽然,她在一片榛子林前停住——地上有串新鮮的爪印,三瓣形的,沾著未干的泥。
順著爪印往坡下走,灌木叢里傳來窸窣響動。白未晞矮身躲在樹后。逆光里,一只灰毛野兔正蹲在樹根下啃榛子,圓滾滾的身子隨著咀嚼一顛一顛,耳朵尖警惕地豎著,忽然猛地抬頭,紅通通的眼睛直勾勾撞上她的視線。
白未晞腰間的鞭子疾甩而出,直接將野兔卷回到了手邊。
綁好放到背簍后,她的目光掃向榛子樹后。那里的茅草被碾出條淺溝,溝盡頭是個碗口大的洞,洞口散落著幾撮灰毛。白未晞往洞里探了探,指尖剛碰到毛茸茸的東西,里面就炸開一片細碎的騷動,伴著幼兔細弱的呼吸。
她又折了根柔韌的青藤,在洞前編了個漏斗形的活套,套口恰好能容幼兔鉆出。做完這些,她提著母兔往林子深處走,打算先處理掉獵物,回頭再來收網。
落日時,背簍里已多了兩只山雞,羽毛在陽光下泛著金綠的光澤。返回榛子林時,活套里果然套住了只半大的幼兔,正四腳亂蹬,而洞口又探出三顆毛茸茸的小腦袋,紅眼睛濕漉漉的。
白未晞剛要伸手去摘活套,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見坡上的蕨類叢里,有團紅影一閃。
是那個人參娃娃。
它頂著兩片翠綠的葉子,紅通通的小身子藏在蕨類植物后面,只露出顆圓腦袋,黑葡萄似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她手里的幼兔。
那眼神里沒有了上次的怯生生,反倒帶著點說不清的銳利,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獸,一瞬的兇光閃過,又飛快換上那副無害的憨態,甚至還朝她晃了晃葉子,像是在打招呼。
白未晞的動作頓了頓,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繼續解活套。
坡上的人參娃娃往前挪了挪,葉子蹭過蕨類的葉片,發出沙沙的輕響。它的眼睛始終黏在那幾只幼兔身上,剛才那瞬間的敵意像錯覺般消失無蹤,只剩下純粹的好奇,仿佛只是個看熱鬧的孩童。
白未晞將四只幼兔都裝進背簍,轉身時,人參娃娃還在原地盯著她。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
直到走出很遠,她才隱約聽見身后傳來窸窣的響動,像是有什么小東西跟了過來,卻在她回頭的瞬間,消失在濃密的灌木叢里,只留下一片晃動的草葉,和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參須的清苦氣息。
半個月后。
秋陽曬得新夯的土坯房泛出淺金色,村西頭的兩處院子終于落了成。柳月娘站在自家院門口忍不住深吸了口氣——這半個月來,她咳嗽的越來越少。胸口那股悶脹感也散了,臉上漸漸有了血色。
“未晞姐,快來!趙先生說辰時開課呢!”杜云雀扎著紅頭繩,拽著林青竹從土路上跑過,辮子梢的銀鈴叮當作響。
白未晞正幫柳月娘收晾曬的干菜,聞言直起身。新蓋的村塾就在張仲遠家斜對面,三間土坯房連在一起,茅草屋頂壓得平平整整,門楣上掛著塊褪了色的“啟蒙”木匾,是趙閑庭從家里里拿過來的以前他爺爺寫的。
“張愈之呢?”白未晞邊走邊問。
“他不來!”林青竹答道。張仲遠祖孫還在她家住著沒有搬,住所不比村塾,置辦的東西要多一些。
“他不放心他爺爺,想等的張大夫好利索了再去上學。”杜云雀接話,隨即補充道,“小愈之啟蒙過了,比咱們都厲害!”
白未晞點了點頭, 三人往村塾走去。剛到門口,就聽見里面吵吵嚷嚷——十六個孩子擠在一間房里,正圍著趙先生分筆墨紙硯。外邊也被村民們圍了個水泄不通,第一天開課,都好奇得緊。
趙閑庭穿著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正在給孩子們發筆墨紙硯。
村里人已經知道這些是白未晞捐的,此時看到她臉上皆帶著感激之情。
“都排好隊!”林茂背著手在屋里轉,“七歲的鎖頭站最前,大丫跟緊了,家寶別推人!”
孩子們嘰嘰喳喳地找座位。教室兩邊靠墻擺著四排長凳,是用樹干鋸成的,凳面磨得發亮;中間是拼在一起的舊門板,全當課桌,腿是用土坯墊起來的,高低不一。
鎖頭穿著件露肘的短褂,搶到最前排的位置,手里攥著新分到的毛筆,在麻紙上亂涂,墨點濺得滿臉都是。大丫扎著羊角辮,怯生生地坐在第二排,把硯臺小心翼翼地擺好,生怕碰壞了。杜云雀和林青竹挨著坐,兩人頭湊在一起,偷偷聞著墨錠的香味,眼睛彎彎的。王家寶仗著身量高,搶了個靠窗的位置,正用手指摳著硯臺邊緣的石屑。
白未晞走到最后排的空位坐下。她身形纖細,穿著件麻衣布衫,坐在一群半大孩子中間,眼睛掃過桌上的筆墨紙硯時,帶著點審視的認真。
“都靜一靜!”趙先生拿起本線裝的《千字文》,書頁泛黃發脆,他打開第一頁,看了看四周,此刻面對十六個娃和滿窗的腦袋,耳朵紅得像秋柿子:“叔伯嬸子們放心,我……我先讀一段,大家聽聽聲兒。”
他清了清嗓子,拿起那本泛黃的書卷,念得抑揚頓挫:“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聲音在土坯房里蕩開,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娃們聽得發愣,鎖頭嘴里的飴糖粘住了舌頭,大丫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杜云雀的眼睛瞪得溜圓,窗外的大人們也跟著靜下來。
趙閑庭念完一段,合上書卷:“這是開篇幾句,咱今日先學頭四個字。”他拿起松煙墨,在硯臺里磨出稠黑的墨汁,轉身在石板上寫下第一個字,“天——”
“天——”娃們跟著喊,聲音七零八落。狗子把“天”念成了“顛”,被他娘在窗外擰了把胳膊,疼得齜牙咧嘴。大丫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哼,杜云雀卻脆生生的,尾音帶著點顫。
趙閑庭耐心教了三遍,又寫下“地”字。他正指著石板講解“地是腳下土”,眼角瞥見最后排的白未晞。她坐得筆直,手里的毛筆沒蘸墨,只盯著石板,像在琢磨什么。
“未晞也跟著念呀。”趙閑庭笑著招呼。
白未晞抬眼,思緒回攏,應了聲“地”。
窗外的大人們漸漸少了。大丫娘劉雨要回家做飯,臨走時扒著窗欞叮囑女兒:“記牢點,晚上教娘認這‘地’字。”狗子娘嘆著氣往棉花地走,心里盤算著讓兒子多念幾遍,自己說不定也能記個一兩句。
趙閑庭教完“玄”和“黃”,見娃們學得七七八八,忽然想考考他們:“方才我念的第一段,誰還記得一兩個字?”
杜云雀把手舉得老高,站起來卻只記得“天地玄黃”和“宇宙洪荒”,臉頓時紅了。
就在這時,最后排傳來清冷的聲音: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一字不差,連趙閑庭念時那點抑揚頓挫的調子都有。
屋里屋外瞬間靜了,窗外還沒走的林茂和鹿鳴對視一眼,都停住了腳步。
“你……你全記住了?”趙閑庭驚得聲音都變了調,他不過念了一遍,這姑娘竟像刻在腦子里似的。
白未晞點頭。趙閑庭又念了段“閏余成歲,律呂調陽。云騰致雨,露結為霜”,念完盯著白未晞。
她眼皮都沒抬,照樣一字不差地復述出來,仿佛那些字長了腿,自己鉆進了她腦子里。
其實白未晞很早就意識到她能記得自己從亂葬崗“醒來”后的所有事,遇到的每個人說過的每句話她都記得住。只要她看到聽到的就會自動存入腦海一樣。
接下來的時辰,趙閑庭教得越發帶勁。他教娃們用手指在桌上劃字,狗子劃得太用力,把老門板劃出淺痕。大丫劃得慢,卻一筆一劃不肯錯。杜云雀和林青竹湊在一起,你教我我教你,墨汁蹭了滿臉。
陽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影子,那影子里,仿佛藏著青溪村往后的日子,一字一句,慢慢鋪陳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