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上的嗚咽聲低了下去,人參娃娃蜷成個紅團,葉子耷拉著,像被雨打蔫的花。院里靜得能聽見灶間柴火噼啪響,王屠戶攥著粗瓷碗的手松了松,石生剛要開口說句軟話,白未晞忽然往前站了半步。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落在每個人耳里,像山澗水砸在青石上:“萬物都如此。”
人參娃娃猛地抬頭,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滿是錯愕。村民們也愣了——這丫頭平日話少得像金貴的鹽,今兒竟主動接了話,還是這般硬邦邦的句子。
“規避風險,占地盤,搶資源。”白未晞看著石桌上的紅團,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桌子,“你們人參,不也這樣?”
她頓了頓,像是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回憶山里的光景:“你們喜陰,得長在密林底下,見不得強光。為了扎根,須根會纏上別的草木,爭土里的水,搶石縫里的肥。我曾在邙山見過兩株老參,根須纏成一團,你死我活的,最后都枯了?!?/p>
這話像道驚雷,劈得人參娃娃直愣愣地忘了動。它紅通通的身子微微發顫,葉子張了張,卻沒說出一個字——它知道,白未晞說的是真的。
“貪婪和無私,膽小和無畏,本就長在一塊?!彼穆曇粢琅f平淡,卻帶著種看透世事的通透,“就像這山,有吃人的深溝,也有養人的清泉。不能因為溝深,就說山不好。也不能因為泉甜,就忘了溝險。”
院里徹底靜了。灶間的柴火燃盡,發出“噼啪”一聲輕響,在這沉默里格外清晰。
人參娃娃張著嘴,黑葡萄似的眼睛里第一次沒了怨毒,只剩茫然。
一旁的林茂看向白未晞的眼神里多了點別的東西——這丫頭不單是力氣大、記性好,心里竟裝著這么透亮的道理。他活了大半輩子,見多了山里的爭斗,也見多了人間的冷暖,卻從沒這般直白地想透這層理。
要不這樣,我們重新規劃出一片地方,專門用來種植人參,你提供些種子,我們好好照看,等它們長大了,這里又會是你的家了?!绷衷履锿蝗怀雎暤?。
眾人聞言,先是一怔,隨即眼睛一亮。
人參娃娃愣住了,抬起頭,眼里滿是難以置信。
“大家覺得怎么樣?”林茂問道。
“我覺得可行啊,我們會好好照顧那些人參的,就像照顧自己的莊稼一樣?!?/p>
“我也覺得好,想一下咱們村有一個小人參精還能種人參,以后給孫子講故事都覺得特別厲害!”
“我同意!”
“我也同意!”
……
人參娃娃看著眼前這些真誠的面孔,眼里的怨毒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迷茫和一絲微弱的希望。它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檐角的白霜結了又化,人參娃娃在瓦罐里蜷了足有半月。這日清晨,柳月娘去給它添山泉水時,見那紅通通的身子動了動,兩片葉子顫巍巍地抬起,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沒了往日的戾氣,倒像蒙著層薄霧。
“東山陰坡第三道梁,”它的聲音很輕,帶著點不確定,“那里的土是黑的,能攥出油來,晨露能浸到半寸深……”
白未晞沒說話,只是把瓦罐往太陽底下挪了挪。
半晌,人參娃娃才鼓起勇氣,根須從罐口探出來,托著一些比粟米還小的紅籽,像托著什么稀世珍寶:“這是……最后留下的籽。埋在那兒,或許能活?!彼娜~子垂了垂,“你們要是……要是不嫌麻煩的話。”
這話傳到林茂耳朵里時,他根本沒猶豫,“叫上大伙,去看看。”
東山陰坡果然如人參娃娃所說,黑土松松軟軟,踩上去能陷下半只腳。林茂蹲下身抓了把土,在手里搓了搓:“是塊好地?!彼仡^看向跟來的村民,“這事兒,愿意搭把手的就留下,不愿的也不勉強?!?/p>
沒人走。石生把獵刀往樹上一插,開始砍竹篾:“搭棚子得用三年生的青竹,不然經不住雪壓?!甭锅Q從背簍里掏出篩子,蹲在地上篩土,細土簌簌落下,連小石子都挑得干干凈凈:“參籽金貴,土得細得像面?!?/p>
婦女們帶著娃們撿腐葉,娃們趴在地上,一片一片挑干凈的,連沾著的泥塊都用小手搓掉。柳月娘捧著參籽,指尖輕輕捏起一粒,往篩好的土里嵌,動作輕得像在給睡著的娃蓋被子:“埋淺點,別悶著了?!?/p>
人參娃娃被石生用竹籃提著,放在旁邊的石頭上。它看著村民們忙忙碌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閃過些復雜的光。石生搭棚子時,竹篾編得密了些,它想說“太密了透不過氣”,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小聲嘟囔:“……那邊的竹篾松點。”石生聽見了,二話不說拆了重編,還回頭沖它笑:“這樣中不?”
白未晞蹲在自己的地塊前,用指尖把土扒成小窩,柳月娘往窩里放參籽,再蓋上腐葉。晨光透過剛搭好的竹棚,在她們手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人參娃娃忽然小聲說:“……晨露最好,日出前得澆一次。”
“曉得了?!绷履飸瑳]抬頭,手里的活計卻沒停。
日子在澆水、翻土、修棚子的忙碌里過著。村民們從不說“我們欠你的”,也不說“你該謝謝我們”,只是每日按人參娃娃說的章程照料那些參籽。石生打獵回來,總會繞到陰坡,看看棚子有沒有被風刮壞。鹿鳴去鎮上換東西,回來時總不忘帶些松針,說是鋪在棚子上能擋雪;娃們每天早上提著小陶罐去接晨露,小心翼翼地澆在參地里,像在完成一件頂重要的事。
人參娃娃也漸漸放下了戒備。它會主動滾到地里,用根須探探土的干濕,會提醒“今日風大,把棚子綁牢些”,甚至會在石生的獵籃里打滾,讓他捎著去看看遠處的參地。只是偶爾,它看著那些忙碌的身影,葉子會輕輕顫一下——這些人,和兩百年前那些舉著鐵鏟的人,明明都是人類,卻又好像不一樣。